《一枕风流》音尘寂

101、暮登天子堂 下

　　清翠烟柳掩映湖光月色，假山上一个稚嫩的少年骑在石头顶上，笑起来露出可爱的虎牙，生气地说：“你为什么总是呆在书房念书？没劲死了，快上来陪我玩！”
　　柳树下一个六岁的少年，迷茫地抬头看了他又看了看手中的书卷，坚定地摇了摇头。
　　“哎，过来呀，我都听我爹说了，你那刻板的爹给你定下了郡王家的小郡主做媳妇，有这回事吧？”
　　少年抿着嘴唇皱了下眉，“不关你的事，别多问！”
　　“别介，我这不是关心你吗？指腹为婚算个球啊，要是小郡主生出来长得像母猪，你难道也要娶吗？你也算咱兄弟了长得最俊的，那不是憋屈死了？”
　　少年虽然觉得他说得不对，却仍有一丝动容，目光惊疑不定地否认，“应该不会吧，郡王妃是京城最好看的女子，她总不会生个太难看的女儿？”
　　“谁知道呢，反正你这算是摊上大事了！”假山上的孩子阴测测地说。
　　少年抿紧了唇不说话，转身就要离去。
　　“哎，你别跟个书呆子一样又回去，我好容易把你弄出来，你怎么像你爹一样，真没劲！”假山上的孩子翘着二郎腿点评。
　　少年愠怒止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反驳道：“你胡说，我爹说了我们沐家九代单传却天赋异禀不同常人，我爹是丞相，他日我也是要做丞相的，自然不能和你胡闹！”
　　那假山上的孩子呲笑一声，“做丞相有什么好！要我说还是做将军好，我哥和我以后都是大将军，”他说到这里突然小心翼翼站起来，为了显摆居然还使劲踢了几下，“到时候等打了胜战回来，照样踢你丞相屁股！”说完就得意大笑起来。
　　少年无奈地皱眉，“尹倾然，你站得那么高还不快下来！”
　　那叫尹倾然的少年居然闻言更加得意，还作势跳了跳，谁知假山顶上原本就有许多碎石，他这一跳脚底一个打滑，居然就往湖里摔去。
　　少年大吃一惊，当下毫不犹豫扔下书册，提气飞快掠起，灵活地抓住踏空孩子的衣襟扑到岸边，过程不过一瞬却十分惊险，少年喘气生气地说：“尹倾然，再有下次我就不救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起身要走，谁知道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阴测测的笑声，“我不是尹倾然，你才是尹倾然。”
　　少年惊恐地回头，果然四周已经不再是杨柳和风镜湖，而是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哪幅熟悉的场景，地上的孩子早已不是那幅天真稚气的笑脸，而是变得面色铁青阴沉，一双眼睛血色骇人，死死地抓住少年的衣角，“到底谁是尹倾然，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你尹倾然？为什么，为什么？”他话一说完就大哭起来。
　　少年痛苦地闭上眼睛，“是的，你才是尹倾然，你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我爹，为什么是我爹？”
　　“你爹设计陷害沐家满门，你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你爹害死我们沐家七百口，我不会放过他！我知道你最关心你大哥，我不会为难他的！”说完，他转身就离开。
　　场景回到了抄家之后破败的废墟，少年死死咬着唇站在后院，尹文希一贯温和慈祥的面孔带着伤痛的神情，“当今皇上以莫须有罪名杀了沐家满门，倾然为了救你而死，我会将他顶替你交差……从此之后，你就是尹倾然！”
　　“你要记住，是南宫家害死了你全家人，我会帮助报仇的！”
　　少年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瓷片，割破了手掌还是死死握着，那个单纯爱笑粗枝大叶的孩子，他说，我听见了我爹在书房说话，他要害死你们，你快叫上你爹逃跑！
　　他说，我其实也不是特别讲义气，就是觉得这事是我爹做错了，我去拦着，你先跑！
　　少年心在滴血，为了沐家满门，为了兄弟，他必须要活着，要那些人还债！“我记住了，我就是尹倾然，他既然说沐家谋反，那我定要倾覆天宸，血债血偿！”

　　尹倾然
　　南宫瑾扶着九龙鎏金椅费力地咳了咳，目光疲惫且审视堂下兰芝玉树般的鸣玉公子，他唇角始终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温雅无害的笑意，即便在他呈上了所谓的永宁遗书之后，还是没有丝毫的胜者该有的高傲与得意，似乎永远如此浅淡从容且亲和。
　　他想起了今日早朝上，百官或是以除贼首功，或是说举荐纳贤退敌功劳，或是以惊世之才，冠绝京华首推鸣玉，不论是哪一种说法，他们的目的都是一致，那便是以尹倾然接替尹文希的相国之位。
　　他想起一年前紫宸殿，少年笑如春风侃侃而道：“倾然与陛下联手，他日尘埃落定需向陛下讨要一个相国之位！”
　　彼时南宫瑾眼中浮过一丝轻视不以为然，敷衍地说：“若是他日你能立足朝堂之上，赢得百官推举，朕定然破格提拔封你为相。”
　　他从来没想过一语成谶。
　　就在他方才召见尹倾然之前，还与自己的心腹大臣在南书房商议过许久。
　　“尹文希虽然已死，可是他手下不知道渗透了多少暗中势力到各个部门，这些人若不经过疏导迟早会成为帝国大患，若是启用尹倾然，则尹家这些人或许会就此回归到他的手下段时间不会作乱，于目前休养生息大有裨益。”其中一人说。
　　“尹鸣玉虽然得势，可到底是一个读书人，既无战功也没有根基，说到底尹相伏诛他已无外援，长此以往未必就能服众，微臣倒觉得此人并无大患！”另一人说。
　　如此一来，说到底，启用尹倾然是为了安抚人心稳定朝堂，可此人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又兼心狠无情，实在不好对付。若是在十年之前，也就罢了，只可惜自己如今已经生命垂危、时日无多，再也无法压制得了，若提拔了尹倾然同时也需要一个人来制衡，思及此，他想到了自己最优秀的儿子，事到如今不得不将他召回来了！
　　思极此，他再次打量了眼前的人，这份永宁遗书的确就是他的死穴，或许，他还是低估了尹倾然此人，这样一来，即便他不愿意答应也不得不应允了。
　　他用了半生心血打造这个太平盛世，使得原本弱小的天宸强大如今日，终究是不能一直守护下去了，想到这里他眼中透着些许无奈，“这份永宁遗书，你是从何处所得？”
　　尹倾然或许不能理解，还是认真回答：“沧远山，沧海月明楼。”
　　南宫瑾目中闪过一丝了然，目光透过尹倾然看向窗外的天空，深邃悠远，“沧海月明楼，”话语间居然浮过一丝苦笑。
　　看来一切到了终结的时候了，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
　　想到这里他居然觉得解脱，目光重新回到尹倾然的身上，“早在一年前我开始怀疑，你其实是姓沐，我说得对不对？”
　　尹倾然毫不迟疑地微笑点头，“陛下圣明。”
　　“果然是天意！”他目光有些失神，“你，心里一直的恨我的吧。你的父亲……”
　　尹倾然目中划过一丝黯然：“权谋之争，成王败寇。他临去时，也不过说了一句愿赌服输罢了。”
　　“那时他原本只是一个郡王，也是你的父亲辅佐筹谋，将他推上太子之位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你与南宫翊……一切竟然再次重演。”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眼前这个人与他父亲天资无二，都是不可多得的惊世之才，自然，也会是心腹大患！
　　也许，除掉了尹文希，却引来了更大的隐患，或者说，尹倾然才是最可怕的敌手。

　　紫宸殿宽阔通达，清淡馥郁的香气从紫金香炉中缕缕升起，打朱门飘散出来，尹倾然长身而立在白玉石阶的拐角处梅花盆景前，身畔大大小小官员道喜此起彼伏，也有一些年长高位的老者面容不屑，妒恨鄙夷地扫来几眼。
　　昨天南书房传出来的旨意已经晓谕文武百官，尹倾然一朝得道圈倾朝堂，褒贬不一。
　　此刻，只见他锦袍加身，犹是清雅绝伦，神色淡漠，面容温和丝毫没有百官之首的凌人傲物，也不见多么热络。
　　良久，等候之中张总管手执拂尘打紫宸殿出来，面色凝重传旨：“陛下龙体欠安，即日起由太子监国主持朝会，着相国辅政，受理一切枢密院要务。”
　　闻言，跪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莫不是闪过一丝惊恐，陛下龙体抱恙已经不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偏生尹相上位便有太子监国，谁都知道太子是尹相送进京城的，若不是陛下有心还政，那便是朝堂马上要变天了，风向一变，就该站队了。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尹倾然从容起身，转身下了台阶。
　　他一点也不担心南宫瑾是不是刻意试探，因为以他的医术昨天在南书房就能看得出南宫瑾的确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或者说他的病经年累月沉积，只等待生命耗尽的那一刻。即便他不用出手，南宫瑾也过不了上半年了。
　　也许经年仇恨早已消弭，一切也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候了。

　　郡王府在君上死去之后的一个月后突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空空如也仿佛一夜之间蒸发了。父亲一直在追查王爷的去向，却没有得出任何的结果。
　　直到这日，他在席夫子处下课，与无应分别回去院子，这才想起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没有询问父亲，便转身往书房而去。
　　往日门一直敞开的房门今日竟然是紧闭的，想必是正在会客。这样一想他反而不知道一直该不该进去打扰，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声音道：“王爷与王妃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将世子托付给我带来给相爷，可是我却……世子染了风寒，已经不治而亡！”
　　几乎同时，一个茶盏打碎在地上，一个沉痛的声音道：“你是说世子在途中已死？”
　　一声“扑通”的跪地声音，“是我服了王爷嘱托，沐大人杀了我吧！”
　　少年闻言震惊，这声音是郡王府的敛烟。
　　“杀你也无济于事，都是天妒英才，可怜他竟然无后！”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巨响。
　　“那倒也不是，王妃生下来的是龙凤胎，尚有一个郡主，应生下来便不太好，被郡主托付给繁成太子江涯带去救治了，却不知小郡主能不能……”敛烟哭着断断续续地说。
　　沐相沉吟片刻，紧走几步道：“事已至此，你今夜连夜离开京城，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不要再回来了。此事涉及朝堂局势，若是今上得知必定容不了你，你立刻就走！”
　　少年闻言慌忙避开门口。

　　后来，尹家人与繁成江氏联手，江璟大手笔送给尹文希的第一件大礼就是为他在繁成寻到了永宁王世子的踪迹，尹文希大喜费劲千辛万苦密接回来，安置在斜阳巷奇货可居。
　　那时江山依旧，却已然物是人非。少年沉敛内向尽数化笑温润如玉的微笑，且有了一个雅致的称号叫鸣玉公子。
　　他微笑着说：“今上毒杀永宁王，如今有世子在世，永宁一脉方是天宸正统，父亲得此一子便承天命，若有繁成鼎力合作，何愁大事不成！”
　　尹文希满意地一捋胡须，“沐家虽有七百口外姓依附，却九代单传，代代都是不世之才！不枉你爹当年对你悉心栽培。”
　　少年闻言低头掩过目中的一丝异样。
　　许多年以后，繁成多了一个身份不明，不上太学且骄奢刁蛮，任性妄为却集万千恩宠于一声的尚舞公主，三国之中无人不晓，少年突然想起那年，那个单纯的孩子骑坐在假山上看笑话的眼神，又伤脑筋地说：“要是小郡主长得像母猪一样，你也要娶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