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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欲将遗恨倩谁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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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浑身水淋淋的人被粗鲁地丢进刑部大牢里,办案的官差一阵呼哨:“可拿着了!等明日开审这小子认了罪,咱们的苦日子可算到头喽!”
“哥几个,喝一杯?”
“就你?行啊,喝多了明日可别在八爷九爷面前发酒疯!”……
几个官差嬉笑着去了,那被丢到地上的人还纹丝不动,却见黑漆漆的大牢角落里传来稀里哗啦的铁链声响,一个瘦骨嶙峋的和尚爬了过来。
“十一,咱们今天可不是又见面了……”和尚抹去顾拾遗脸上的泥水,叹了一声:“可怜,可怜……”但见他闭目不醒,和尚便双手合十,在阴沉的监牢里吟诵起心经来。
顾拾遗醒来的时候,许久都不能回神,脑中还回忆着梦中场景。不,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梦,那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英武威严的皇阿玛,爽朗雍容的额娘,那重重宫殿,那高高朱墙,还有温和体贴的八哥,还有自己伸长了脖子一日一日盼着的九哥……可是,可是还有太子炙热放肆的双手,那石榴树下无助的哭叫,荷花池的冰冷阴寒,盛夏的暑热如何炽烈,水底却一丝热气都没有,九哥,水底有多冷,你知道吗……
“十一,别哭了。”和尚熟悉的嗓音,只是有点沙哑,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脸上来回擦拭着,“别哭了,都过去了……”
顾拾遗被他扶着坐起身来,看到和尚瘦削的脸颊和亲切的笑容,心底的冷涩方才褪了一些,又怔了一怔神儿,才堪堪回到现实世界:“和尚,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止是瘦,和尚全身血迹斑斑,僧衣破烂,手脚浮肿,几乎不见了人形,顾拾遗心里又是猛地一阵难过,这次却全是为了和尚,为了现在:“你个傻和尚,为何要苦撑这么久,早把我供出去不就完了么!”
“咳咳……我怕你喝不到优钵罗花的花露。”和尚笑道,“如今你我功德圆满,我不知道多高兴。我这幅臭皮囊,舍了也在所不惜……”
“瞎说什么呢!”顾拾遗打断他,“那花露也不知我酿的对不对,苦的要命,兴许就是错了的!”
“对不对,你岂不知?”和尚温和地笑了,“你见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儿,不是前尘往事,也不是虚无映像……连同你二十多年的彼岸时光,你我三年来的日日夜夜,都是痴儿你命中所有啊。”
“我……我不明白。”一直以为自己是穿越,或者重生,没想到这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是。
“你本是一缕怨魂,一股不灭之气,怨气太深,无法投胎转世,恨意太浓,难获往生安乐。”和尚的声音飘渺悠远,“我是十世比丘,发愿在佛陀面前苦修十世,我已修满了九世,再度一人便可功德圆满,你便是我要度的最后一人,而这里也是我要修的第十世。”
“你……你为何度我,你又如何度的我?是要我随你出家修行吗?”
“佛度一切有缘之人。”和尚又笑了,“谁说度人便是要他出家?如此说来,度人岂不是太容易了?你的怨恨,已在彼岸消磨了二十余年,可惜未能消磨殚尽,又重生而来,我带你攀山涉水,求佛入世,采花露浸润,盗圣物滋养,你一重重踏破命运劫数,此至今日大恸而醒,便是圆满了。”
“谁说我圆满了?我跟那九……那些人势不两立!”顾拾遗想起过去,又恼怒起来,抓着和尚的肩膀道:“你不要说得这么玄乎,我只问你,我哪里圆满了?我怎么圆满?你是要我回到紫禁城去,再做他们的兄弟?还是找他们算账?还是……”
“嘘……”和尚按住了顾拾遗:“你的劫数已经度尽,命格也已完全改变,这脾气性情嘛……呵呵,跟了我这些年,总算没有变的太坏。以后该如何做,只凭你的本心便是了。”
“本心?”顾拾遗一时还真说不清楚,只觉得想靠近,可一迈步却又看到前头悬着的森森利刃,他忽地想起一事,“我不是死了吗?死了的人再回来,不被人当成诈尸了?”
无论是在现代看到的史料记载,还是在清代听到的官场消息,这康熙皇帝的十一皇子,爱新觉罗胤禌,确实是十二岁便夭折了,跟其他夭折的皇子皇女们一样,葬于黄花山。
“呵呵,是死了。”和尚不厚道的笑了,“当初我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便跟那皇帝说,就当你死了好了。眼下该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吧……”
“你个臭和尚!”顾拾遗扑过去,恨恨地把和尚按倒,却听到和尚一声痛叫,简直是撕心裂肺。顾拾遗忙低头查看,只见那和尚肚腹上血淋淋的一大块伤,一看就是烙铁生生烙上去的,现在都溃烂发臭了。
“和尚,你……”顾拾遗心里一痛,到底朝夕相处了几年,那些照顾和帮助,他不是不感激的,虽然明知道他是度人的比丘,但还是忍不住难过:“都是因为我,你放心,等明天他们人来了,我就让他们给你医治……”
“不,无需为我做任何事,我与你的往后也不会再有任何关联。”和尚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他从怀中最深处掏出一个金黄色荷包,“这是你的,收好了。”
那荷包是上好的蜀锦做的,光滑鲜亮,许多年没见过这富贵之物了,顾拾遗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块和田白玉玉佩,那玉佩正面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小龙,背面则是曲里拐弯的满文,最后却有一个汉字:禌。
这是自己的龙佩,是皇子身份的象征,每个兄弟都有,只是不知道如何到了和尚手里。
回头欲问,然而和尚已支起身子,盘膝坐好,他神色庄严肃穆,周身幽谧安宁,平日那些嬉笑样子早已不见,让顾拾遗不由得心中一沉。
“和尚……”
“十一,我要去了。”和尚的眼帘也闭上了,“你不叫拾遗,我跟你念叨了三年,你都不肯改过来。如今你已重归来处,那彼岸旧称,从此就舍弃了吧。”
“好。”顾拾遗,如今的十一阿哥,爱新觉罗胤禌重重地点了头,眼窝却热辣辣的烧起来。
“莫哭。人生疾苦,多多保重。”
天色微亮的时候,刑部大牢里众罪犯都醒了过来,一时间喊冤的,叫痛的,骂娘的,此起彼伏。
靠内间的一件小牢里,一个破衣和尚盘腿坐着,岿然不动,小小窄窗里透出一束天光,落在那和尚如同雕塑般蜡黄的脸上,越发显得不真实。和尚身边跪着一个神色哀痛的少年,一手紧紧握着那和尚的手,默然不语。
“唉,你们看,那和尚不是死了吧!”一时牢里叫嚷起来,众犯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还有人隔着栅栏大声问那少年:“小子,你身边的和尚可是死了?”
少年抬眼,两眸通红:“师傅昨夜坐化了。”
“坐化?什么叫坐化?”罪犯们一时没有明白,念叨了许久,最终一个读过书的罪犯醒悟过来,大叫一声:“坐化就是死了啊!哎呦了不得,有个和尚坐化了,哎呦不是,牢头大人,大人哪,死人啦,牢里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