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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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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上,她都看着他,他走过来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一双手一次一次收紧。
“穆司令!大喜啊!”
“千金春宵!”
“好啊!!!”
此起彼伏,一圈一圈的人,一圈一圈的哨声哄闹声。像广和楼,像戏园子,像吗?
不是的。
戏园子里翻天的好,真的翻了天,也就一个‘好!’,戏园子贺的是‘角儿’,是声色扮相,是‘雪老板’。怎比得这里,这里贺的是‘男人’,是‘人间色相’,是‘穆司令’。
‘今日,这会子……明明也是这男人,也道‘色’字当头,怎么只换了个怀里的人,这情这景……全变了……’名蝶慌了,心上的不清明比脸面上的妆容更含糊,她的眼直愣愣缠住穆司令怀中的雪情。
原是这样的,看人看物,但随心而定,由心而发。名蝶眼里,穆司令抱着雪情的样儿,十足十是新婚的情景,甜腻的新人。‘我在谁人怀里,能有这般声势……在蓸古楚那儿,我便是个可弃的……’穆法这里,司令的怀,她也坐过,当着广和楼满园的人,‘怎么在人前我就执意弄成了个下作的样子。’
穆德隐忍不住,排开一圈圈的人,他一贯贱看女人,穆司令的女人尤其。‘才多大的人?才多大呀!祸害!’校场那日,他既蓄意赶她出府,不然何苦非绑个犯事的Ji/女唬她。
可是她,‘她那日的样子…’她在飞灰盲眼的杀人地,眼底的光晕,清淡无情。她站在那儿,眸中收容一具尸体若收容一朵清云。
越来越勇的人群,意图鬼祟的声浪,名蝶才清明,自己是嫉恨的,她冲过去,比穆德快一步,“司令!”她在穆法身前娇柔地一拦,“满堂红光的,不让雪老板唱上一唱么?司令莫不是这般小气,竟把那天人仙曲儿,藏得这般密实?”
穆法停步,扫一眼名蝶,她不是他停步的原由。他只是细微瞧去怀里的人,而她也正瞧着他,定定的短暂的一个对视,‘这脸蛋比鸦片还邪门,望一眼就该忘,但是——鸦片…越是该忘越是想望…’
他喜欢她,这就是现实的世道,越妖孽,越勾人,越痴迷,越堕落。
“就要藏个密实,藏在我怀里头…嗯,怀里揣着最是好!”穆法开口,腥黑笑意缓慢地扩散到整个面目,“往后,旁的谁敢看一眼,即刻挖出眼珠子。”他望住她,还望着,旁的…旁的人——怕心一抖。
人道穆司令,怎得个嫖客相。却不想,他只肃杀一句,丧心病狂的声浪,贪色下作的眼,不该生妒的心,都怕了。
一圈圈的人撤回本来的坐席,哨声哄闹声化散酒色香气。
雪情的手,在穆司令怀中,缓缓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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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府的书房,大,一眼望不全。有床,容得下两个人。
她被他抱来书房,诺大的床,他坐下来,手里还抱着她,不放下。
“饿么?”他对她说。
现下,得他们两个人,他倒不看她了。抱在怀里温热热的一个人,心脏都该酥麻发烫,眼睛却奇怪地不再看了。人人都看惯的,穆司令最平常的一脸淫/邪样儿,也收了,没了。
她更怪,在他怀里,独剩下她和他,她心中反不怕了。她一路看着他,打进这书房起,便看着。
洋钟滴滴答答转了十几个圈,清脆的滴答声,无知祸福地落到心尖上。还能闻得几番香气,在厄难戏园子里闻不到的华贵的书香。
“面,可喜欢吃?”他再问一句,眼眸避开似的一眨一放。
“喜欢。”她答。
于是,他眸间一个闪烁,太不小心了。明明的,把那邪门的鸦片似的脸,又看了一遍。‘不能再看了。’很快,他把目光收紧,企图匿藏。
他换过一只手,把怀中的她抱去另外一个方向。徒劳的,她还在他怀中,换个手仿佛更是安逸。
他这么大动静,她也没出声,半句不响,由得自己的身子在他怀里转了个圈。细弱温润软软的身子,小有小的好处,任他摆动也无伤大雅。干净清白,没有邪念的余地。
“司令,贵嫂给您送面。”
洋钟转多几个圈,有个妇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进来。”
听得吩咐,老妇熟识地进门,一双眼紧紧扣着双手端住的面,放到镂空银质的台面上。一抬头,不好!没看过的状况,吃了不小的一惊。再匆忙低头,心中盘算的联想,浮出多少诡异画面来。还好上了年纪,还好伺候多年,速速恭好身子,平静离开,悄悄带上了门。
“咳!”他咳一声,“吃吧。”
“好。”她应。
可,总要离了他的怀,下了地,才能吃上那碗面不是。
谁想,要离开,要下地,以她的高度不是容易的事。她顺势伸手,圈了他的脖颈,算得了个着力点,下来了。不过把他弄得神经紧绷,连带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端端慌张得很。
“咳!”他再大力咳一声,全身都麻了般,‘太邪门!’
而她,安心吃开这碗长寿面。这面,最传统的长寿面。没有花俏的点缀与配料,独一股子热气直往上升,扑热了吃面人的眼眶面目。
她吃了两口,竟对他说,“你吃么?”
断不是瞬间长熟了胆色,庆功宴上他一步一步走近她时,她分明怕得一次次收紧双手。众目睽睽下,他一把打横将她抱起,她攥紧的拳头战栗地颤着,谁会知道那一刻,她有多害怕。
只不过,刚刚过去的几分钟,这碗面……势态显然变了。
“嗯。”
她说完‘你吃么?’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嗯’一声。接着,他坐来她身旁,与她隔开细微的距离但挨着,一种顺理成章地姿态,等她挑起一口她碗中的面,喂入他口中。
打小,谁与她这么随意过,蓸古楚?
不会的。
蓸古楚只有细柳的腰肢,温润的嗓子,哀戚飘摇的人生。
眼前的这个人……他和她想的不一样,和谁想的都不一样。他根本不是广和楼里会得一眼看中戏子的土皇帝,也压根不像庆功宴上红光满面,四围牵动女人风情的穆司令。
他是谁?仿佛是认得的……
伺候人,她做的并不好。旧时,单伺候蓸古楚品茶。现在用筷子圈起面条,再放入他口中时,顺延的几条任性肆意的碎面,总遗留在他的唇下。
穆法舔过晃荡于唇下摆动的碎面,不经意间又瞥到雪情,“好吃。”他说。
终于,就这‘好吃’二字,她的记忆遭遇触礁,骤然凝滞。她借着光亮的白灯,把他的脸再看了一遍仔细,不动声色。
是——‘他’。
她知道了,他认错了人。他将她认作了另外一个,女人。
可他尚在满足之中,她喂到他口中的一口口面条,让他忍不住追问,“多大了?”
“十二。”她答。
“见过?”
“不曾。”
“三年前,你——不曾见过我?”他起身,对正她,神色忽然凝肃。
“三年前,我才九岁。”
她已经知道,他待她异样行为、特殊情感的原因。先头口中诡异甜腻的味蕾,失去味道。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一如平时的精湛杀气重新回来,虽然仍夹杂着一丝与他身份性情极不协调的笑意,
“我养起你,把你养的好好的。满十四,便嫁给我,可好?”
她飞眸,确定——他对她充满难解深重的情愫。
“好。”她答。
******
穆法说要娶雪情的这日,是她的生辰。
那碗面,很好吃。
其实,雪情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天生的。蓸古楚拾她回来的那天,就算作她的生辰了。不过蓸古楚说,“拾你的那天,是我这世里,做的最错的事。你命数的不好,全因跟了我这样的人。”
雪情没有过过生日,蓸古楚不让过。雪情没有吃过寿面,蓸古楚不让吃。
雪情见过广和楼里着洋装的小姐,边吃西式蛋糕边看戏,她不羡慕。
但有一年的生辰,她曾经很想,很想吃一碗长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