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7 ...
-
昨夜司令睡的书房,新来的女人,陪了一夜。
司令府内,‘瞎’了眼睛,‘聋’了耳朵的下人们,连他们也已经知道了昨夜的情形。真的知道,还是假的知道,都不重要。横竖能知个大概,也能夸大造作。能想的极好极美,也能想的极黑极脏。
人,心头想的真相,才是耳朵愿意听的真相。
‘反正那张女娃娃的脸,铁定是被糟蹋了…’打扫的丫鬟这样想。
‘说不定,今天早上就能打书房里拖出一具尸首来,唉…’煮饭的婆子这样想。
‘那妖精的脸,果真迷得死人呀…’守门的小兵这样想。
“书房?!”穆德瞪圆了眼,昨夜他也就差一点,差最后一层声浪,一层人,眼看着他所咒骂的‘祸害’被司令抱上了楼。‘那女人有什么资格住进——书房?!’
穆德心里的想法,算是最贴合现况的。他知道书房的意义,他谈‘她’的资格。可惜,他还是想少了一层,书房的意义是司令定的,与他无关。‘她’的资格,也是司令给的身份脸面,还是与他无关。那他急的什么呢?
“确实的很啊。” 贵嫂摇头,“那么小的女娃娃,怕是半点人事都不懂的。可是,那碧亮的眼珠子…丁点儿害怕寻不见呀…”
“半夜可有动静?”穆德追问,脸色极差,似熬了整夜的看更人。不是长的不端正,一张脸偏不含善意,问什么都像在打听脏贱的事。
“没啥动静啊。”
“真的没有?!”
“没有啊!”贵嫂锁紧了眉头,实在想不出什么可疑的动静。她又不是负责守夜的小步兵,又不能整宿整宿立在书房门口。不过照司令的规矩按时送个面罢了。这规矩,三年来也没变过呀!只要司令待得是书房,就得依着时间送碗长寿面不是。“我的副官祖宗啊,你也是我打小带大的,怎么这样信不过人哩!”
“我是信不过她…”穆德的唇,翁动了细微的一下,连声都没出来。
一个晚上,那么长。
没有动静?
不可能的。
西洋钟里的小人,背着一柄温和金亮的弓箭,晃悠悠地要转多少圈圈,才能把时间从夜转向昼。耳朵里‘嘀嗒嘀嗒’把整个脑子都灌满习惯的节奏,还怎么能轻易睡下。歪了轨迹的心思念想,胁迫住神思赶绝睡意。
首先是她,因他同她说,‘我养起你,把你养的好好的。满十四,便嫁给我。’
又因她知道,他将她认作了别人。
还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戏文中‘高床软枕’,原是这样的…’她连假寐都做不到,一双眼毫无目的地望去窗外。
然后是他,因她没有犹豫地应他说,‘好’,哈!妖精样的女娃娃答应嫁给他。
她还喂他吃了面,还圈着他的颈项,她绵软的身体和他口中面条的口感那么一致。
他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怎么睡得着?!
“想家了?”他开口,在黑夜里才敢放纵自己目不转睛地去凝视她。
“…”她的睫毛无力地一眨,“没有家。”
是孩子般的呓语,她确实才十二岁,而且她那娃娃样的脸蛋比她的年纪仿佛还要小。夜里静,声色之中全然摆脱开戏台上的气度,这是还含着童音的稚嫩温软。
“想师父?”他的嗓音在黑暗中也显出白昼白光下不可能的包容。
“…忘记了…”
她收回望住星空的目光,她说她‘忘记了’。她没有说谎,她看住星空的时候努力地在想蓸古楚的脸,却是在‘嘀嗒’洋钟的节奏中,只看到一碗热气扑面的长寿面。
“以后,”他霍地翻起身子,并不触碰到她,可还是一下笼罩住她的全部,“想着我,只想我,不许忘记。”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明亮神采,摄住她的面目。
“嗯。”她应。
这些算是动静吗?
也许,不算吧。
往后的日子,多得是动静,称得上‘动静’的‘动静’。
早晨,雪情醒的时候,脑中还是‘嘀嗒’的周转。还有一个强迫人的男人的声音,‘想着我,只想我,不许忘记。’
下了床,一双精致细巧勾着银丝边的拖鞋,当巧装住雪情的一双小脚。‘暖的…’拖鞋里,是暖的。
“姑娘,起了么?”门口的人也能这么当巧,就在她起身,穿上暖融融的拖鞋时,问她‘起了么’。
敲门的是个胖姑娘,圆鼓鼓的身材,穿着打扮与司令府一般的丫头无异。嗓子眼的声音倒细细柔柔,很是温顺。她侧耳听一听,‘姑娘没有应。’于是继续站在门外,预备继续听继续等。
“呀!姑娘哪能自己开门呀。”胖姑娘又一次贴上门,不料想门那边的人,自己启开了。‘这么美的姑娘啊…’她惊叹,随即又有些不知所措,低了头眼睛却忍不住,一下一下偷偷瞧着雪情。
“我叫雪情。”雪情也在看胖姑娘,不过一眼一扫,即看穿了全部。
“雪…情…”胖姑娘怯怯地笑,已经忘记自己该做什么,“雪…哦!丫丫该死!”等想起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对方的身份。对面的好看的让丫丫晕眩的女子,是司令的女人…“情姑娘,早!我是专门伺候姑娘的丫头,我叫丫丫。”
“唔。”她转身,走回书房。
丫丫紧随其后,迈第一步时就蹑手蹑脚,离开雪情一个手臂远,心里很想再走近些,不过,‘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性情的人呀…’
“情姑娘,丫丫伺候您洗漱吧…”好不容易,胖丫丫长着记性,开始规矩地做伺候,“洗漱完,姑娘要吃什么,丫丫即刻吩咐煮饭婆子去做。”
“唔。”
还是只有一声‘唔’,面上的表情清水淡淡。这‘唔’的调门声气,‘同司令平时,一样的呢…’。丫丫蹭了蹭额头,深吸一口气,再问一遍,“姑娘平日里都喜欢吃什么,早餐就些清淡的小米粥,再配些入味小菜,可好?”
这下雪情眸间一闪,过去十二年她吃过的好东西不多。但蓸古楚总还是风光无限的蓸老板,他待她不薄。旧时,非心,渊香,儒临蓸门的子弟,哪一个不羡慕她,不嫉恨她。蓸古楚把一碗水放平,照样掩不住他偏疼她的心。谁疼谁,谁待谁好,最自然的感受。没人是傻子,看到听到吃到,比不过感受到的。
广和楼的富瑜泰比蓸们子弟‘看’得还通透,那‘看’也打心上的感受来。
“小米粥就好。”雪情看住丫丫,平和地开口。
“嗄?!单就一点米粥…”丫丫一脸不赞同‘贵嫂一天到晚叨叨,说这各房的狐媚子们,每日大清早就开始折腾。头一件事,就是早饭!排场矜贵地位可都从这餐早饭开始的啊!哎!都怪我自己不好,慌慌张张说得什么,小米粥!还入味小菜!’
雪情看丫丫面色勉强,像极戏园子里伺候名角的茶水丫头。戏园子,百花争艳。这‘争’字,果是处处派得大用途。‘司令府…要争的恐怕更多,更怕人…’
“挑三样司令平日最爱吃的,送来书房。”
雪情这一开口,丫丫的一双圆眼睛登时泛出光芒,‘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跟了这样聪慧的主子,往后再不怕被人欺辱了!’
“姑娘稍等片刻,丫丫立刻去办。”刺溜一下,那圆鼓鼓的身体,飞奔而出,比进来时不知爽利了多少倍。
雪情有些想笑,白日丫丫口中的姑娘被丫丫们伺候,晚上被丫丫们伺候的姑娘又再去伺候别人。都在伺候人,还要争,还能分出高低贵贱。
这会子,雪情细细认真地研究起整夜整夜‘嘀嗒嘀嗒’的西洋钟。分针转了二十多个圈后,丫丫才回来。回来时,圆脸涨得血红,圆眼睛储满了委屈忿忿的泪。分针无所谓地转过二十几个圈,人世就能生出难以料想的变数。
“姑娘…”丫丫絮絮地吞泪,“丫丫…没用…丫丫…”数度抽泣,看她脸上指印明白,定是被人动手教训了厉害。
“还能哭的时候,就哭吧。”雪情并不像要安抚丫丫的样子,坐回床边轻轻抚了抚奢侈无度的楠木床沿,“不能哭的时候,便还手,叫别人哭。”
她似看惯羞辱场面,受惯刻薄嘴脸,又似对世事一无所知,纯良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