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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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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唱!”蓸古楚的两只水袖轻轻地颤着,应和他眸中静默的浅泪,“情儿,今晚…不要唱…不要唱…”
而她,她似没有半点动容,只安静地反手握向蓸古楚极少极少出现的怕生生的手,“…没事的。”
富瑜泰才体会,小雪情在蓸老板的心里,也不是个单纯的娃娃样。以往的情境,富瑜泰在想以往的事情,一件件事,然后隐隐的一桩桩情。
‘她呢?她看蓸古楚,是如何的人?她待蓸古楚,是如何的情?’
……
末了,戏台子上,总还是要唱下去…
白素贞:啊!狠心的官人哪!
法海贼无故起风波。
官人不该辜负我,
害得素贞受折磨。
……
白素贞: 青妹,这不是断桥么?
小青: 正是。
白素贞: 哎呀!断桥哇!
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见,
也曾路过此桥,
于今桥未曾断,
素贞我,
却已柔肠寸断了哇!
……
这戏,白色的娘子,青色的姐妹,蓝色的负心人,‘断桥’最紧要的三个人,在戏里悲欢离合。情若自戏里开始,注定是苦的了。
台底下,红尘人间的情也如此苦么?不苦的,心甘情愿的便不苦,不甘不愿的——是毒孽。
雪老板上了台,了不得的喝彩声自灰灰的军服中涌起。穆司令一瞬抬头,一个定睛,一声叫好,什么好就都开始了。
名蝶的身子,柔软娇媚,如一缕多情青青的水袖盘踞一个人,可惜被她盘踞着的本来享受万分的人,他的眼睛在一瞬射向戏台之后,再也回不来多情青青的水袖。她纤细的十根手指,颤抖较劲。她的唇,在胭脂艳红下,多少苍白的虚弱隆聚一道。被她漂亮盘踞着的男人,连轻抚她背脊的一只手也脱离了出去。
这男人,现下的每个细胞都在为台上的那只人人都赞叹的妖孽,分裂爆炸。
“好!!!”又是一声。
穆司令连连地叫好,把广和楼压了大半个晚上的灰赶尽杀绝。红红的光重新罩下来,连声的喝彩,面色兴奋红堂堂的票友们,又活了。这才是戏园子,戏园子世世代代的真本色。
“翻天了翻天了!师父,您听听!您听听!!!都是奔着雪情的啊!!!…”蓸门子弟接连对着蓸古楚夸作非常。后台人人都听得明白万分,这样逆天的叫好,谁人听不到?!他们亢奋着,连龙套小子也仿佛尝到了‘角儿’的滋味。
有谁在此地此刻能够闻顾一声蓸古楚。
绝美的脸,面色死寂。
“情儿…”蓸古楚失了魂,泪水化开娇容。
富瑜泰知道戏台子背后的‘事情’,‘事’和‘情’他都是知道的,“蓸老板…”该说什么话,给蓸古楚听呢?富瑜泰不忍心,一些话因为想来已经那么悲伤,所以永远无法说出口。
“好!!!…”广和楼里,当晚的最后一声‘好’,波澜壮阔。
雪情,渊香,儒临谢幕退场。
出了戏,出了声色扮相,渊香即时忍不住,泪水泉涌。她抱住小雪情,在蓸古楚门下,没有亲近过任何人的渊香这会子紧紧抱着小雪情。
就是渊香这腔哭泪,这股子酸痛,才在顷刻间,点醒了人。
年长一些懂得几分人事的蓸门子弟,面色即时难看灰沉。只有儒临同一群小子们依旧傻气地在问,“才得了满堂的好!师姐,你哭丧什么呀?!”
“这世道,怎还能有你这样实心的傻子!!!”渊香还抱着小雪情,嘴里终于说出话,骂去儒临傻子,可面色早已哭得通红。
她心中何尝不知道,自己也不过一个——‘实心的傻子’。她还想着叫‘情儿’快快逃走,她还想着‘情儿’还小,许不至于那么糟……
“恭喜!恭喜!雪老板,大喜啊!”穆司令的副官躬着手,一进后台直奔雪老板而来。
来了!这么快,就来了!渊香才想着的‘逃’?‘还小’?‘许不至于那么糟’?,多傻。
儒临如此方才一屁股坐到地上,‘怎么会…怎么竟会是…这样的…情儿还是个孩子,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不是吗?’这天下的男人,当真可以这般脏贱的?连个孩子…也不放过。
哪里是男人的问题,本就是个脏贱的世界,世界都脏了,何处容得干净人。
“军爷,您,辛劳!”亏得富瑜泰,在这种乱世里面还能顾及齐全。
场面多难看。
今天恐又要生出一单声嘶力竭天怒人怨的强抢来。戏台后头,脸谱下的双双眼睛,只在一旁看着,巴巴地看着。
“为司令奔走,怎敢贪辛劳!”副官推开富瑜泰手中恭敬奉上的茶,熟练不过地提起一款蓝色的锦袋,随即一扔,锦袋沉沉的落下,正落在蓸古楚的目下,“蓸老板,是个明白人不是?!”
蓸古楚没有起身,娇媚的眸,被那蓝色的锦袋一下戳穿了瞳仁般。细柳的腰肢不再能忍受,他站起来,媚态丛生,温润娟秀的嗓音,“谁都可以,只雪情,不行。”
“不知好歹的东西!!!”话间,副官一脚便伤中蓸古楚的腰际,若柳的腰肢,随风飘摇了这许多年,终归不堪一击,散得支离破碎。
“军爷,多担待!多担待啊!” 富瑜泰,也只得富瑜泰。广和楼的真老板,对着扎枪的的狼,得他还敢扶起蓸古楚。
平日刀枪剑戟,在台上比谁人都凶悍的蓸门子弟,他们,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攥着拳头也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铛!铛!铛!…”是银元的声响,一个接连一个,雪情!她打开了蓝色的锦袋,正面色平静地数着一个接连一个的,买卖自己人生的价钱。
在场的旁的人,有情分的,没情分的,还有那位显然杀惯人见惯场面的副官,这一刻,都震惊了。因为这——孩子,她居然在这样的场面下,浅淡的说了两个字,
“不够。”
副官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自己的耳,傻了一样看住雪情,“不…不…够?”
这孩子是在仔细数过之后,说的不够,是吗?
“三条小黄鱼。”但她还是她,她还没有说完,每个人都有一个价,她要价,‘三条小黄鱼’。
“什么?!!!”副官瞪起眼珠子,凸得像极鬼王钟馗,“你!…”他大抵是要开骂,也许又要踢脚踹人,又或者可以干脆掏出腰间的枪杆子,当场毙了人。
可是…
她那么静,妖精一样的脸,静得怕人 ,果然,“军爷不先问问穆司令?”
好似自顾自,她渡步来到蓸古楚的身边。她伸手,拭去蓸古楚额上的疼痛难挨的汗珠,然后,慢慢地,她回过头来,若隐若现地,仿佛是在对副官,笑。
心间霎时一抖,富瑜泰看住副官的脸,先头还狰狞的讨人厌恶的脸。那脸在一怔之后,不自在地低下去,一口馋眼贪婪的口水被脸的主人狠狠吞噬。富瑜泰肯定自己没有看漏任何一处细节,尽管他站的位置角度,根本还看不到‘雪老板’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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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穆司令再四派人,硬生生塞了‘三根小黄鱼’到蓸古楚怀里。来人还算客气,和白天的副官不一样,面色客气许多。可惜人多,注定势众,犹如和颜悦色的打劫。
小雪情由始至终没有露面,来人也不强迫,只说两天后,司令府会派车来接。
蓸古楚瘫在太师椅子上,怀里的三根金条迎合油灯,亮得过分。
“情儿…”他的眸,轻易流下泪,还不过只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扇帘挡着门,一双娇小的女儿足,她在帘坠的下方,顿了顿,“师父,”打起门帘的时候,她的面色还是一贯的安静。
“情儿…”蓸古楚没有办法说下去。
他说不下去……那么由她说吧,“以后,不用再唱了。”她蹲下身子,在他的太师椅子边,温润的蹲着。
他的泪水一直止不住,唯有把金条塞给她,“走!”
他叫她走,带着用她自己换来的金条,走。
她抬眸看他,他老了,早就老了。不出三五年光景,新的面孔很快就会把他扫出戏园子,到时候,到人们都在惊呼,“蓸古楚,老了”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她把金条推还给他,“师父,您收着。”
他凝视她,擒着泪几乎气急,“我…”一口气郁在胸膛,“我不换,多少金子银子…我也不会拿你来换,你知道吗?!知道吗?!!!”
她垂下眸,没有气力悲伤,也再没气力安慰蓸古楚,她只坚决地再同他说了一句话,
“全数用在自己身上,不要——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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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时,蒙蒙的光,蓸古楚还瘫在太师椅子上,小雪情没有回头,走的时候也不悲伤,没有眼泪。
1926年,春。
蓸门子弟,尽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