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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

  •   二胡的声色,极端欢快。门牙掉了一半的胡琴师父,滑稽相。总是眯着眼,看看戏园子里涌动的人,又看看手下的胡琴,嘻嘻地不专心,却不出错。胡琴的音,一个不差的演着起落高低,像个欢快的人唱不尽悲伤心事。

      广和楼,一年四季都热闹。包房,池座,厢座,楼座,哪里都是听戏的、茗茶的。官贵达人来的,小老百姓也来的。最能在这里看到大人物。这年头,多大的人物也听戏。矜贵讲究的当然也有把角儿们请去府上唱堂会的,不过氛围不同,至爱戏的人,就该往这里来。

      后台今天的花牌,多到压死人。这会子,好事的眼看一看,嗯,四成是捧蓸古楚的,追捧他的人还多着,只有精明人才清楚,四成对蓸古楚而言已经是个不小的羞辱。可不是,另有小四成追的竟是个头回在广和楼开唱的,叫什么——名蝶的。头回唱,就融满声势浩大,身后必有人物撑腰。

      最后小三成,全部奔‘雪老板’的《断桥》。这点,还算让蓸古楚面上添了几分荣光。怎么样外头的人也都知道‘雪老板——雪情,师承名家——蓸古楚。’

      蓸古楚和小雪情,扮上了妆,一切齐备静静等着上场的时候,名蝶这号人物才出现。说心里话,谁人知道这‘名蝶’是什么?!听都不曾听过。但今日有个大人物专程为她而来,大人物点了她的名号,大人物一点,名号即刻当当响,连累了戏园子的老板——富瑜泰,满世界找。几番周折,‘名蝶’摆足了架子,才点头同意过来唱上一唱。

      “咦?”龙套小子们一见名蝶,眼珠子滴溜溜泛糊涂,“她怎么…那么像…”没人说得上来?不,是没人想再说下去。

      蓸古楚也稍显惊诧,好在很快复原。小雪情目光轻移,只有她,不紧不慢自然从容地称呼了来人一声,“名老板。”

      名蝶的唇深深笑开,嘴唇以上的一切都若僵硬的蜡像。她没有应小雪情,倒冲着蓸古楚作揖行礼,像戏台上的古人,风度甚雅,至奇特这位‘名老板’举手投足间像足蓸古楚,“蓸老板,别来无恙。”

      像蓸古楚,那么像蓸古楚,比蓸老板还有蓸老板的媚态,比蓸老板还有蓸老板的声色。两年,非心师姐摇身一变,成了‘名蝶’。

      了不得的‘名蝶’,广和楼第一唱,花牌几乎拼平了蓸古楚。两年,没人听过的‘名蝶’,她也算出了头,红了吗?

      “满天云雾湿轻裳,
      如在银河碧汉旁。
      缥缈春情何处傍?
      一汀烟月不胜凉。
      吾乃,洛川神女是也。掌握全川水印,修成一点仙心。因与曹王子建尚有未尽之缘,犹负相思之债。今日闻他驻扎本驿,为此御云而来,对他略表因由,藉通诚愫。

      ……
      思想起当年事心中惆怅,
      再相逢是梦里好不凄惶。”

      名蝶出场,先声夺人。台下一片哗然。
      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名蝶,苏三的扮相,开口却是洛神的词。广和楼外头的立牌,分明写着名蝶《玉堂春》,蓸古楚《洛神》,雪情《断桥》。

      胡琴师父脸上嘻嘻的笑也滋溜收住,在名蝶一句“满天云雾湿轻裳”后,傻楞楞与一众文武场,静止原地。

      按理,这下广和楼叫人揭了屋顶都是合该的。台底下,嘘哄声叫骂声应当齐齐地上。可是,没有。一小会儿哗然后,整个广和楼,恍若集体溺死于‘名蝶’的声流中,百来人竟出不得半点人声。

      谁敢啊?枪杆子扫在头顶上,谁敢出声,气都不敢喘的。

      “……思想起当年事心中惆怅,
      再相逢是梦里好不凄惶。”

      凄凄的调,该是凄凄的调么?名蝶唱着,只为一个人唱着。

      头三排的座,全叫那人包下了。名蝶背后撑腰的人物,大人物。他懂戏,好坏是懂的。不过戏的好坏对一个‘色’字当头的男人来说,不重要。今日,男人只看女人。

      戏台上,像极了蓸古楚的名蝶。仙美绝伦,眸间一抛,媚而不俗。大人物接住她目下抛来的弯曲的弧线,露出男人领情的笑颜。

      “这算什么?!”渊香在后台,青蛇的妆扮,抓了狂,“她!她这究竟算是演的哪一出?!”

      “纵是有怨恨,非心师姐也不该这般叫师父下不来台。何况,她如今算是个红角了…”儒临仍有些迷糊,这年头,从没听过名号的,没三两票友追随的,也算得‘红角’吗?“她,算是个‘角’了吗?” 儒临望一眼小雪情,雪老板今日算是红极了的,然今日雪老板的花牌较名蝶还少去一些,这样…就当算是个红角了?

      “放屁!你也不瞧瞧她媚眼横飞的,竟唱给谁听!见了鬼,连扎枪的都敢勾搭!” 渊香气急。

      “她不是为他唱的。”小雪情给蓸古楚奉上茶,口中只像在和渊香、儒临对话。

      蓸古楚接了茶,不喝,凝视了小雪情好一会儿,才轻掀茶盖,微微吹散茶盅里徐徐而上的热气,做式抿了一口。跟着问,“你每日,是为谁唱的?”

      蓸古楚这一问,让渊香和儒临都盯上了小雪情,几个龙套小子也偷瞄过来,一时间所有蓸老板门下的子弟都仿佛忘记了外头的名蝶,今日蓸古楚或许很难下得来台的尴尬局面也被无意识地撂在了一边。一点也不重要了,连广和楼本身的老板——富瑜泰也凑来小雪情这一处,等她答话。

      小雪情不禁想发笑,这么多巴巴的眼睛,把她瞧得那么高,那么矜贵,“我为,自己唱。”

      话一落地,多少人失望而归,连儒临也丧气得很,倒是渊香“噗哧”笑翻。

      蓸古楚最平静,像他自己没问过,像小雪情没答过。揭开茶盖,一口一口喝干净了茶盅里的茶。可比先前喝得急了,渴了,更似心中恼了。

      “好!”

      戏台下,大人物豪气地捧,应和了戏台上清唱嘹亮寂寞的嗓。

      大人物,姓穆,名法。是最近入侵本地的一位军阀,老百姓还没完全记清上一任的名讳,这一任的就又来了。穆法,穆司令。这个倒还好记些,‘没法’,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真是这个时代里出来的‘土皇帝’,名字都那么契合。

      穆司令手下的兵,说不清是上一任留下的,还是他自己烧杀夺来的,反正在司令下头当了兵,模样就都齐刷刷一个样了。灰灰的皮,灰灰的脸,灰灰的枪杆子,戳住灰灰的老白姓。

      广和楼,夜晚最亮堂的戏园子,今儿晚上被一种异样的‘灰’压得死沉。

      名蝶飞眸,嫣然一笑,比蓸古楚还能颠倒众生般。只把穆司令一个,乐出了蜜糖甜。曲唱完了,小碎步漾着裙摆翻飞,她恍若美俊的仙,飘来穆法的身侧,穆法满心欢喜,一个伸手,把天上的仙裹入人间的怀。

      众目睽睽,男人女人,再美也丑了。

      “都说新司令脸上有红光,眸中有神采,是个得势的主。那可应当霸气肃厉,怎得个嫖客相?”儒临在后台絮絮碎念。

      小雪情也只远远模糊地看了一眼,“他…”

      富瑜泰仔细地瞧着小雪情,‘她想说什么呢?她想说的是——她,还是——他?’

      广和楼传到富瑜泰手里,到如今还保得住,还保得齐全,富瑜泰自认也算个本事人。可他看住小雪情时,眼神总是极尽猎奇,有深入的欲望又有望而却步的惊怕。

      早五年,富瑜泰见着小雪情第一面,他自己也还是个十六七岁的黄毛小子,穿着灰青色的长衫,老成样多半是随了父亲当家人的款。他不把小雪情当娃娃看,打开始他就认定,“娃娃孩子,哪能是这样的?”

      蓸古楚不痛快,很直接地驳过他,“娃娃孩儿,该是哪样?!”

      ‘危险。’富瑜泰少年老成,肚子里藏住要害的词,这些年不曾冒出嗓子眼儿。

      小雪情把目光收回来,戏台上不作兴空落落,清净净。名蝶已经唱完,台上的与台下的,都已唱得面目全非。她在戏台上,把对蓸古楚的情意唱尽肝肠寸断。跑去台下,又把人世的虚情假意扮得畅快淋漓。

      “雪老板…”

      现下,富瑜泰该请雪老板了,广和楼的戏台上,正等着雪老板的‘断桥’呢。可是,富瑜泰看过多少人面兽心,台底下坐着扎枪杆子的兽,一口吞得掉人,这种时候…还要把小雪情送上戏台子去吗?

      “不要唱!”蓸古楚的两只水袖轻轻地颤着,应和他眸中静默的浅泪,“情儿,今晚,不要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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