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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 ...

  •   非心最后还是走了,大吵大嚷过‘一辈子’的花龄女子,在睁睁看呆‘贵连成’的班主递给蓸古楚一摞大子后,低下头看住绣花鞋面上磨损良久的几个破洞,了无声息地走了。

      蓸古楚自此,正经过手年幼伶人的买卖。业内传起的名声,好歹也算‘成就’‘提携’‘教养’小字辈的名家名角。

      “花谢花飞飞满天,
      随风飘荡扑绣帘。
      手持花帚扫花片,
      红消香断有谁怜!
      ……

      取过了花锄仔细剜,
      轻松的香土掘一番。
      回身倒出残花片,
      好将艳骨葬黄泉。
      怪侬底事泪暗弹,
      花谢容易花开难。

      一抔净土把风流掩,
      莫教飘泊似红颜。
      质本洁来还洁返,
      强如污浊陷泥团。
      荷锄归去把重门掩,
      冷雨敲窗梦难全。”

      连着几日,蓸古楚往复唱的都是这初“黛玉葬花”。每唱,必断人肠,哭无泪。

      名角蓸古楚,还在唱着的,还是红着的。盲目的人们,还尊敬他一声,“蓸老板!”,盲目的人们。

      美得入了仙的人,因为还是一个人,还只是一个人。‘悲’免不得要来的,早一些,迟一些罢了。

      “情儿,非心走时,心里是憎恨着我的吧。”他一曲唱毕,神思仍未回来般柔声地问。

      小雪情不着急回这话,许多次蓸古楚问了也并不代表需要旁的人来应。还是一盅茶,十岁的她,相当熟识,稳稳奉上,静静等待蓸古楚姿态漂亮地接过去。

      “她心里,是憎恨我的吗?”今日他问了两次,忽略了小雪情指尖奉上的清茶,声色酸伤。

      “每个人都有一个价。”小雪情回了话,稳稳的一句话如她稚嫩指尖上稳稳的一盅茶。

      “是人,是一个人啊!”他极其反常,稳当不住,抓住她的手腕,摇颤个不停。

      茶盅亦被撼动,茶盖与茶身碰撞叫嚣,发着烫的茶水热伤一双粉嫩的小手。
      小雪情没有喊疼,不必要喊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价,价钱合理既当无痛无伤。

      1925年,冬。

      小雪情,正式登台。

      妖精的脸上了人间的戏台子,人世里男的女的,哪能不痴醉。蓸古楚门下的,唯一一个,一炮而红的角。

      “呀!竟还是个坤旦啊!”

      瞧了仔细,台底下眼神迷醉的人,把台上面那‘妖精’的每寸每分都不放过。
      是坤旦,又如何?!
      要红的角,谁也拦不住。

      她居然一点不像蓸古楚,身段唱作硬生生都是大家一流的风范,这方美却实在不是蓸古楚那派媚人的,入仙的情境。这就是个妖孽的本性,可是……

      妖孽周身攀满霜气,哪来的一股子冷傲傲的劲头,妖孽不该是勾着人的魂愣愣往地狱里走的么,为什么她——天人似的清孤独吟……

      “邪门!嘿!这邪门的……妖精…”

      多少行家都傻了,多少年来都不曾被一个小伶人惊吓到,多少登门造访的,多少带着成叠银票的,究竟多少?!数不过来,根本数不过来!

      这么些日子,蓸古楚第二次,红了个底朝天。蓸门子弟也跟着个个红光不减,这是久违的傲慢得意。

      这会子师哥师姐还是师弟师妹,按说都应当是愉悦欢起的好时光了,可…‘按说的’哪能合乎情理,‘按说的’也总是‘按说的’,它料想不到人的心。

      人心,世上最难度。

      “情儿,你看…”三师弟方儒临才想沾沾小雪情的鸿运,一开口,“啪!”一声嘴巴子,嘹亮过戏台踏板。

      “情儿也是你叫的,没脸的东西!”二师姐渊香伸手就是一嘴巴,比蓸古楚平日教训凶狠了十倍都不止。

      立时三刻,三师弟儒临横起眉毛,几重火气压在心口上,只因对方先他一步入门,被无故教训也仿佛还不得手。

      怪只怪,蓸古楚不够师尊严苛,什么错处,只藤条上身,三两下功夫虚晃了事。常是被罚的还不见悔意,他便已经教训完毕。也不知是否戏台上作的美人模样多,下台来也不愿提个精气神杀杀犯浑闹心的兔崽子们。日子一久,师姐师哥们反彪悍非常,越发威风。

      “瞪什么瞪?!长本事,你便还手啊!” 渊香看死儒临不会吱声,更加得势,一得瑟把平生所知所晓的脏贱话一气吐露,“哼!窝囊没胆就滚远点!那狐媚的功夫,你当人人都能学得来?!等你有本事去到台上,骚的那帮男人浑身发酥,你再来瞪!就只怕你脱干净了裤子,也比不上人家余香袅袅的一盅茶呢!!!”

      这种骂人的本事,是天赋异禀。好像指桑骂槐,其实连弯都不曾绕一绕,狼毒过鬼魅暗器,黑心黑肺。

      儒临的面孔霎时涨成血红,吞不下,一口恶气今天无论如何吞不下!不净是为自己,眼睛耳朵稍带精明的都听得明白,渊香说的每个字都是在羞辱小雪情——一个才满十一岁的孩子,

      “窑子窝里滚出来的蛋,当自己是什么凤凰?!你娘的污糟名声,谁人不知道?!!!”

      出口伤人,水涨船高。儒临才说的几句话,也是直戳对方心坎,连带对家的身家底细一并刨出。

      “你!!!”被人活生生刺穿死穴的苦不是人人受得住,渊香输在这层。目眶一下湿透,“你!!!”嘴巴再咬牙切齿,来去也就一个丧气的‘你’字。

      人在世上,必须明白,不是只有自己长了嘴巴,人人都有。硬要逼迫人家张口咬你,不是不行,除非你本身已然不怕痛。

      渊香今日种种言语,不过原由妒心烧燎。非心转去‘贵连成’后,蓸古楚门下数她最担得大梁,年纪也甚恰当,最适宜冒尖出头的好时候。可‘好时候’不眷顾她。

      蓸古楚算得公正,给了两三次担正的角色让她演,也不是唱腔不佳,也不是扮相不美,也不是身段神韵不动人,就是没个结果。没人说不好,也听不见有人道声好。默默的,起不来丁点儿声响动静。

      再看小雪情,十一岁整,才这么一点大,才这么一点大!但她,平日里便静得不似个孩子,那种安静太可怕,像暗暗潜俯人身的孽障,随时会得翻开天去。果不其然,她一开口,一出声,都不见得要什么花哨装扮,那逆天的叫好声,掉了魂的眼珠子,一夜间把几代名家都几乎翻了篇。

      如今红角这一篇,还有不知道“雪老板”——雪情的?!呵,连姓氏都要沉沦了,人们不知道,也不在乎,小雪情的原型是否平平的一个常姓,现下只作‘雪情’两字,只看‘雪老板’红翻今朝名角。

      渊香不服,凭什么?!她不管,谁叫你生在这种时候,偏你得了一个‘好时候’!她拽住小雪情的头发,再不来窝囊的‘指桑骂槐’了,既是看她不入眼,今天就逮着她——往死里教训!

      小雪情没有反抗,咬着牙吞下渊香撒气带泼的几记重拳。儒临在一旁卯足了吃/奶的劲道也没本事帮上她几分,渊香更是得意,小薄唇猖狂地呲笑,眼睛深处满满的‘要你们死!’

      末了,眼见小雪情的头发被她扯得稀烂,儒临的唇角被她打得冒血,渊香意气风发地大吼,“说!你再说呀!叫你再用脏嘴骂人!!!”左手一面胜利性地推倒儒临,右手一面把小雪情的头发绕过手腕一圈,抬起她的脸,怒啐,“你也给我说话!!!贱种!勾引男人你不含糊!至恨你这副烂在肚里的坏!!!你——说话!!!”

      “争口气,这么难吗?”小雪情斜目看她,一个孩子,被她三两下功夫扯碎了的一个孩子,正斜目看着她,用平平的调淡淡的目光,“为了这世上唯一待你好的人,争口气,这么难吗?”

      这是致命的一击,渊香松了手。是突然的,又是极缓极缓地,松开了手,“世上,哪里还有真心待我好的人…”她哭了。

      “……我们,同是没有的…”小雪情,没有泪水。

      只是儒临瘫在一边,扣着头,泣难成声。

      ******

      渊香本名袁湘,晚非心一年入门。来的那天,桃花开得旺,香了整个院子。

      袁湘的母亲——李氏,领着她从院门外一路往里走,李氏身上穿的并不寒酸,就是给袁湘准备的包袱旧得不成样。李氏很美,是女人里风韵极好的一种,她给了蓸古楚十个大子,领着袁湘一同跪在蓸古楚面前,她说孩子她是要的,她不来卖孩子,往后每个月十五她都会送两个大子来。

      后来…
      …没有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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