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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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秋。
这年，小雪情六岁。蓸古楚养了她三年。
这年，蓸古楚还是响当当的‘蓸老板’，京城名角。
这年，小雪情说，“他老了。”
蓸古楚那日唱《洛神》中的宓妃，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娇媚亦冷艳，似无情又若有情，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台底下，男人女人，都醉了。
花龄十四的师姐，非心，在台后头斜过身子轻撩幕帘，那双碧黑的眼珠子，钦慕羡爱,
“师父美得入了仙境。”非心赞叹。
小雪情,顺着师姐一副相思的痴态，望去台上，
“他老了。”
她低低，说了三个字。
非心听不到小雪情口里的三个字，谁也听不到的。就像谁也看不到，看不到开场前蓸古楚对着镜子的模样。
那是双惊艳叫绝的凤眼，男人长了这样一双眸，是比女人还能魅惑人的。镜面的周遭微微泛黄，镜身中心精明无比。上了妆，益发媚人神采，可惜上妆前眼角末梢若隐若现的，细纹。
小雪情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蓸古楚凝滞在妆镜前直冷冷的身子，那双惑人的眼，从习惯蛊惑到骤然惊恐，最后呆滞了足足半个时辰。
六岁的小雪情，端上一杯润喉的清茶，一双手颤悠悠，茶盅声啼啼踏踏。一晃神，蓸古楚便醒了，清醒过来。他回身，鬓间行头悠悠地晃着，“咳咳，”清了声嗓音，
“以后，情儿也学戏？”
“师父，喝茶。”
小雪情的脸，还像蓸古楚拾她回来的时候，三年了也没有变，还是那生动的妖精一样的脸。
蓸古楚的面色，在仔细看过小雪情的脸蛋后，不自觉地一暗，
“再大一点，学了戏，自己有能耐，便走吧……跟着我，早晚有一日拿你换银子。”
连平日说话，也是戏台上的调门，蓸古楚这点最好，嗓音温润娟秀，凶巴巴的言语出了口也听得入耳，不似九流的伶人为了轻声细语总是吊紧了小嗓，说再好听的话，旁人也不受用。
小雪情面上一笑，蓸古楚的话她竟是能明白的，全然的明白。这世道，人是论价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高低贵贱只看卖方要价几多，买方富裕几多。可是，六岁的娃娃是不该也不能通透这些道理的。
蓸古楚的目光弥留在小雪情的脸上，先头说话间，眼神仿佛离开一下，即刻就又转回来。小雪情面上浮起的那抹笑，着实叫他心上一紧，‘这孩子，还是个奶娃娃，不是吗……’他把小雪情抱在怀里，直愣愣看着她，直看到娃娃脸上的笑淹没无痕，
“别叫人用银子换了去，多少银子，也不换。”他说。
昏浊浊的光在他眉梢眼角游离，他没有动，鬓间价值不菲的行头还是窸嗦地响，可周围一切又那么静，静谧地仿佛听不到一点戏台外头喧闹的人声、戏班里尖细滑稽的小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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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天，眼角末梢上若隐若现的细纹终于作实，蓸古楚眼尾的第一条清晰可见的细纹现了形。上完妆，可遮得掉？尚可的。但这年的蓸古楚，开始怕了。
小雪情的身边，从三年前只有一位师姐，到如今师哥、师姐成群成行，一双手掰着指头，从头数到尾，依然不够用。
又是三年，小雪情九岁了。
膝下子弟众多，来时自然是好的，孩子们的爹娘好多奉献了全副的身家，指望在乱世里为孩子找个出路。但，一口饭，哪能千人吃。反过来讲，千人里，未见得出来一个吃得了这口饭。
蓸古楚打算从依靠票友包银过渡到依靠子弟孝敬，历代红角都是这么走下来的，无错的。坏只坏，世道从没这样差过。最近半年，居然已经到了难以熬下去的地步。
细柳的腰肢，还是美的。却，不够了。
原本谈定了的好几个场次，莫名其妙断了档。再不是子弟多，依靠多，现在是一个不小心，睁开眼睛就是几十张等着喂哺的嗷嗷小嘴。
这样，三十三岁的名角——蓸古楚，开始卖人。
好在，这时世差至差，还是个爱听戏的年头。追角的名流富太，一个个失心疯样。有名头的戏班子，数一数，比手指脚趾统共加在一块儿，还要多出许多。联系其中一二，来几个班主，慧眼挑了人，即刻就能换回银子来。
拿今年十七的非心来说，女儿身是吃亏许多，坤旦总也红不熟，可她怎么说，也跟了蓸古楚六年，登台也近三年了。样貌身段，学了蓸古楚七八成，字腔招式远远一瞧几乎乱真。必然有眼厉的会挑了她去，必然比得了一年的包银，
必然……
“师父…”非心眸中擒着泪，“您门下子弟，我虽不是最年长的，可实情也是跟得您时日最久的……”
话才开了头，练得咿呀鬼叫，打得群魔乱舞的一众子弟就都停了下来。
在这之前，投到蓸古楚门下的，抱得还都是成名成角的念想。非心这处一开口，心思聪敏的几个马上知道，事情坏了。
少智慧的几个怎么也跟着停下了呢？人，最原始的本能，最怕人。连蠢钝的几个，也豁然精明了，事情果然坏了。
“‘贵连成’是名声再显赫不过的班底了，福分大的，才去得。” 蓸古楚食指抵着太阳穴，体态微微斜过一边，才不过要买卖头一个，就这么不安生。还指望，跟得他最久的最肯牺牲。
“非心…非心不求凤凰华衣……非心只想跟着师父……一辈子…一辈子孝敬师父……”非心跪着，话间几次扑倒蓸古楚脚边，末了彻底无加控制地哭起来。
蓸古楚抵着太阳穴的食指渐渐泛白，眉目间也分不清是心酸还是无奈，“年轻女子，最难听口边动辄挂句‘一辈子’！一辈子，你竟这样不值钱吗？!”
“师父！！！”非心企图拽住蓸古楚的脚踝，最终还是伏在冰凉凉的地上，眼睁睁看住那娇媚横生的身子，愤然离去。
过了许久，外头的天沉下来，逐渐听到雨滴的声音。才有人凭空说了句，“大师姐，起来吧。”
跟着，碎碎的声音接踵而至，
“大师姐，‘贵连成’出得竟是青衣，你去了兴许不到小半年，就出得头！”
“可也听说那儿……那儿总把不成的伶人再转卖出去……去到…不干净的地方……”
“说起来，师父近来仿佛不似从前了…我是说……师父是名角，不惯与人争斗的…”
“呸！乱嚼舌根！曹老板这岁数，正是炉火纯青，如日中天！现如今，谁人比得！！！”
“那让非心师姐去什么‘贵连成’？哪里比的上蓸老板门下？！……以后咱们，指不定…走去哪里呢……”
一众美轮美奂的年少男女，蹲在非心身边，绕了好大的两个圈。小雪情站在圈外面，看去屋檐下顺势而落的雨珠子，‘今天没有活着的云，今天算不上坏日子。’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