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火，翡冷翠》卧听风啸声

2、大安，佛灭

　　Michelangelo 4
　　母亲走的那个春天，我送走了另一个女人。那个春天，好像全城的人都在逃离翡冷翠。

　　她那时候，还算不上一个女人。但是对于我来说，她早已经是我的女人。我以为我会有机会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完美，于是她会在这个城市暗黑的浓雾中走来，为我，划亮了翡冷翠的夜空。我站在送母亲离去的那个位置，看着她离我而去的身影。她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们不会再见面，直到世界毁灭的时候，我们不会再见面。

　　我问父亲：什么时候世界会毁灭。他说：总有一天。

　　这个总有一天，我等了十年。

　　父亲去世以后，我搬回了翡冷翠。世界毁灭的那天，我希望在翡冷翠见证，世界毁灭的那天，我希望她能够回来。

　　Da Vinci 4
　　我转过头。他就站在后面望着我。如同十年前，他在后面送我离去的时候一样。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太黑的头发，消瘦的面庞，清冷的高瘦，套在黑色的外套里面，永远不穿浅色的衣服。

　　我愣在老桥上不能说话。

　　我无法想象十年后他还在翡冷翠。我以为他会跟随父母亲离开意大利。他的父亲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母亲是一位诗人。他的父亲一直被国外的某所大学邀请去做研究，他们似乎一直在拟定行期。虽然最后，率先离去的竟然是我。

　　我们曾经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过，他有一个破旧的滑板，他总是带着它在翡冷翠的石板路上咯咯作响的穿行。我们一起在老桥对面的草坪上打滚。夜里，偷偷坐在那些举世闻名的雕像上面抬头仰望几亿年遥远的星空。

　　他问我：你从北京来？

　　我点头的瞬间，竟然流下泪眼泪。

　　母亲告诉我：不要相信奇迹。然而，时间在翡冷翠，是停滞不动的。他终究在等我，我们终究，重逢。

　　Raffaello 4
　　我问她：你从北京来。

　　她点头的时候，流下泪眼泪。

　　我突然转过身，飞奔而去。我穿过翡冷翠大大小小的街道，那些青石板铺成的石路，在我走过时，有清脆的声响。它们看起来很潮湿，仿佛我这七年来，没有流出的眼泪，都浸泡在这些青色的石头里面，凝结成水。我一路狂奔，往自己的房间去。那是一排石板房的正中一间，灰色的围墙常常让我感觉绝望的寒冷。翡冷翠这一天没有太阳，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蒙蒙的细雨里。

　　我飞奔回家。我在自己已经摆放了四年的画板上，重新填上了颜色。四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灵感，让我垂死的梦魇在寂静的翡冷翠的夜里，再次觉醒。我拿起了画笔，它积满了尘埃，我轻轻的抚摸它，我把青石路的积水吸进了身体，然后从眼睛流淌而出。

　　母亲曾经问我：孩子，如果妈妈病了，你会回来看我么？我惊恐的看着她的眼睛，然后转过头去，没有回答。

　　画画的时候，我听到血液汩汩的流动声，我的眼前有很强烈的光，我的手指不能停止的挥动。我深信如此，我画画的时候，她会在老桥等我。她是我的。她会在老桥等我。正如我的母亲。

　　实际上，四年前，母亲死了。

　　我在画一幅画像，没有回家。

　　Michelangelo 5
　　这一天，我梦到世界毁灭的样子。

　　天空是色彩斑斓的颜色，好像漂浮着很多的花朵。温度很高，我觉得很暖。翡冷翠像一朵郁金香一样绽放。金橘色的花瓣，有一些□□的色彩。高傲，又如此的媚俗。这个城市完美在，毁灭的一刻。

　　我站在米开朗基罗广场上，从上俯瞰整个翡冷翠。我在等一个女人，她说：我们将不会再见面，除非世界毁灭了。于是，我等到了她。她从遥远的东方飞回了翡冷翠。她坐在银色的巨大的金属翅膀上，飞回了我们出生的故乡。她掠过翡冷翠上空的时候，太阳金黄到让我流泪。地面上投下了巨大的倒影，她飘飞的长发，和那对金属翅膀融合在一起，仿佛是一个巡游的天使，降临在翡冷翠的上空。

　　这一天，是佛灭的日子，天使，同时降临。

　　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沾满了隔夜的眼泪。阳光洒落在我狭小房间的前半侧，我和后半侧，退隐在它的对面。我需要起身，刮一刮胡子，吃两片干面包，然后坐在这间屋子里面，敲击一些字出来。然后拿着它们，再去换一些面包。我呼吸着几百年前大理石雕塑被打磨时扬起的飞尘，我用冲洗过调色盘的河水洗脸，我卑贱的活着，在高傲的翡冷翠。

　　我其实知道，世界，根本不会毁灭。她，根本不会再回来。

　　因为母亲走的那天，我一直跟在后面。直到父亲匆忙的从后面赶上来，超过去。他从后面抓住母亲长长的，湿淋淋的头发。把她托倒在地上，然后狠狠地踢下去。我站在原地，看着模模糊糊的父亲的影子，和模模糊糊的母亲的影子。这一刻，我自己的哭声，比他们的身影更加真切。

　　父亲，把母亲埋葬在地下室的石板下面。不久后，便带着我，匆匆离开了翡冷翠。

　　Da Vinci 5
　　我点头的时候，眼泪好像终于体会到了地心引力，突然滴落下来。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我只是木然的，停留在原地。我想追上他，告诉他我实现了诺言，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我想告诉他北京的春天是干燥而狂暴的，没有细雨，没有河流的喘息声。那里，春天会飘满白色的棉花，满城，满天。我已经习惯了那个城市的生活，十年间，我不再思念翡冷翠。虽然梦到它的时候，我依然会泪流满面。我想告诉他，母亲，从我们离开的那一刻时，就不允许我再提起这个城市。第五年的时候，我开始惶恐；第六年的时候，我有了一个计划；第七年的时候，我进入了航空学院；第八年的时候，我第一次飞上了天空；第九年的时候，我设法说服了母亲；第十年的时候，我回到了翡冷翠。

　　在北京的时候，我梦想着回这个我出生的城市；然而回到了翡冷翠，我发现，我已经永远不再是那个在老桥边的绿地上打滚，在翡冷翠的各个小巷奔跑的女孩了。我不知道我属于那里，我，甚至无处游荡。

　　我无处可去，我只有等在那里。我相信他会回来，给我这十年的努力一个回报。于是，我就坐在老桥的台阶上，从正午等到黄昏。

　　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一个东方人从我面前走过。他穿着破破烂烂的仔裤和一件黑色的T恤，半长的头发黏糊糊的贴在头皮上。我想叫住他，也许他认识在这个城市居住的另一个东方人，也许，他可以带我去找他。我想叫住他，哪怕只是说一句话也好，我发现我无措到快要发疯了。但是，我只是坐在老桥的台阶上，没有张开口。那个东方人看起来是这么落魄而且不快乐。我不想在这样一个无望的黄昏，和这样一个无望的人对话。

　　快要到深夜的时候，我看到翡冷翠雾蒙蒙的街道深处，有人影向这边跑来。我站起身，我呼吸急促，我的头令人发疯的疼痛，我的嘴唇很干，我直直的盯着有人来的方向。我什么也不去设想，什么也不去希望。我十年来的努力，上天用十秒钟来给我判定。

　　他冲过来的时候，我没有犹豫，我拥抱住了他。他的嘴唇冰冷到让我打颤，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他的外套有一种油墨的香味。我的身体在他的手臂间被很用力的捏紧，我顾不上说话，我只是吻他，继而不断的落泪。

　　一年前，母亲仍旧不同意我回到翡冷翠。我，于是没有在她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不久后，她死了。

　　Raffaello 5
　　画画的时候，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不知道我画了多久，时间在怎样的飞旋或者停顿。我只是不停的画下去，我的大脑已经脱离了我的身体，它长在我的手臂上，直接支配它们。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晕眩的，目睹着这一切。

　　母亲曾经对我说：孩子，不要放弃画画，如果你还想作为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话。你一无所有，你只能作画。

　　我明明知道，没有画画的这四年来，我只是翡冷翠的一滴黑色的油墨。

　　飞奔回老桥的路上，我一路跌倒，一路飞奔。已经接近午夜，Arno河不再无声的流动，我甚至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和它的沽动声，低缓的契合。我看见自己呼出的白色的烟雾，在不远处的天空中变成一团很明亮的光。有人赐给我重生一样力量，她在世界毁灭的当，带着天使的翅膀，坠落在我的面前。母亲说：孩子，如果不画画，你便没有生命。给了我生命的她，我发誓用一辈子去爱。

　　她的身体冷的发抖，可是她仍然站在老桥上等我。仿佛神就是安排我们在这里，相遇，相爱，相伴，这么一辈子。我紧紧地抱住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开始吻她。但是她的嘴唇冰冷，我感觉到了她冰冷的嘴唇夹杂着温热的咸的泪水。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这是我作为一个画家的冲动，连血管的涌动，都掺杂着油墨的味道。

　　我说：我等你这么久，你怎么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