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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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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勾勾,一百秋。谁耍赖,是小狗。”
当年的许诺至今犹在耳边时时回响,他仿佛又望见了她如花的笑靥在明媚春日下绽放。他定定地凝视手中的玉佩,目光深情而温柔,宛如掌心间是他一生的期盼与梦想。
十年了。那样漫长而孤苦的岁月。人情冷暖、世事风霜,早将他打磨得坚强勇毅,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多病的男孩了。他忽然苦涩一笑:分离那么久,再相见的时候,她还会记得自己,还会记得那个“杏花烟雨”的江南之约吗?
他双眼迷茫地向前望去,仿佛要望穿这重檐飞角的玉楼琼宫,回到烟尘朦胧的过往。
当年的自己,因着父亲荣迁朝中肱股,从江南千里迢迢地初来帝京。他是太子的伴读之一,常常出入宫禁。皇宫的富丽奢华令他目眩神迷。每回上御书房,总见到有个清丽秀雅的女娃儿身着霓裳,隔着重重帷幕探着头朝里张望。
第一眼望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就惊为天人。日子久了,那女娃儿清丽的笑靥成了他每天的等待。病魔肆虐的时候,只要见到她那双明澈如盈盈秋水的眼眸闪动着星星光芒,他才真正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意义。
后来他才知道,那女娃儿竟是当今皇帝的掌珠--长平公主。
再后来,那女娃儿也来到御书房同他们一道念书。天资聪颖的她,常常让太傅赞不绝口,夸她是“扫眉才子”。锋芒甚至盖过太子,令众人叹服,更赢得天子无比的宠爱。
然而她却从不在乎这些虚名,只是经常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回头向坐在角落里的他嫣然一笑。他不禁心中又惊又喜。要知道,在这众多的太子伴读中,他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除了样貌清俊,学识出色之外,别无长处。随时可能因父亲的仕途失意而遭贬谪流放。而那些王公子弟,一个个佩玉镶金,家世显赫,富贵不可言状。尤其是皇亲周世显,更是凌越众人,风采翩翩。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他从不敢奢望什么,他知道自己是命薄福浅之人。他只求能每天看到她悄悄回头的眼神,然后,宛如芙蓉初绽的浅浅一笑。
每每默立窗前,仰望无垠的星空。他总在想:自己和她像是永远隔了浩淼的天河,相望千古,却相守无期。
忘却不了,幽深宫巷里,她提着琉璃宫灯。晚风轻拂下,盈盈孤光随着那袭华丽的衣袂飘飘转转的身影。
忘却不了,凝露侵寒的秋夜,西楼月华流光中,她焚香鸣琴的幽婉长歌。
忘却不了,始终忘却不了。即使痛楚,即使绝望,也忘不了那一声声的“佑陵哥哥”,忘不了春日百花丛中那个“杏花烟雨”的约定。
或许,世间儿女正是因为无法忘却,才永远不能到达超脱红尘,万般皆空的彼岸吧。
于是就这样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在苦海中挣扎,永堕沉沦。
是夕宫中盛宴,玉盏金盘,美酒珍馔。众人皆醉,醉在觥筹交错间,醉在歌舞升平中。完全不顾关外几十万清兵正虎视眈眈、军情紧急,不顾大明江山已风雨飘摇,危在旦夕。
他们仍然这样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台下咿咿呀呀的花旦,铿铿锵锵的武生忽地都散了。仙乐声声,舞姬们众星拱月地请出一袭白衣来。
他定睛一望,那白衫丽人儿可不正是长平?
她曼妙地舞着,长袖飘飘,恍然如仙。月里的嫦娥似乎也自叹弗如,藏到了云层后面,影影绰绰。
她边舞边唱道: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
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张,潜通南浦。
东风静,细柳垂金缕……”
后面的词儿记不请了,只记得当时满座皆静。台上的仙曲,仙女,宛如仙境,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终了,众人尚未恍过神来。他更是呆坐原位,沉醉其间。依稀听得王公大臣们纷纷夸赞着长平公主如何如何才貌双绝,也依稀听见了挑选驸马一事。他瞥见天子正向身边的少年注视着,眼神里饱含喜爱和期许。
抬眼望去,那少年正是周世显。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虽然这早已不是秘密,然而此刻天子那个眼神,印证了他心底最不愿相信的事。那样的赞许,怎不令他相形见绌,失落万分?
哪知宴席散后,侍婢冷香忽然来见他,说是公主有请。他一喜,忐忑不安地随着冷香来到西角楼。楼上白衣宛然,迎风而舞,飘飘如琳宫仙子。
她见了他,只浅浅一笑。背在身后的双手捧出一柄古韵盎然的七星宝剑来,郑重地放在他手心:“宝剑赠烈士。这七星龙泉剑,父皇只赏了太子哥和我。我心想:女孩子舞刀弄剑成什么样子。所以,佑陵哥哥,送给你。将来你杀敌报国,保卫大明,总派得上用场。”
他接了剑,默立原地,心中却暗笑长平这剑实在所托非人。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流星赶月,剑舞长空。
他正要启口道谢,却忽见剑柄上垂了一物,晶莹玲珑,凝碧莹莹。
他将此物放于掌心。皓皎的月光中,竟是一枚温润玉佩。
他望向她,正欲相问。却见她忽地从颈上取下一物,在他眼前晃晃悠悠。他凝神一瞧,却是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佑陵哥哥,你一枚,我一枚。不管你到天涯海角,我都有法子找到你,你逃不掉了。我们可是打过勾勾的,可不许耍赖哟!”
说罢,她又是低眉一笑,双颊红云初上,忙着打发冷香送他下楼。
他恋恋不舍而去。哪知行到半途,忽而她柔美的声音飘渺而真切地传入他耳际,语气坚定:“我等你,带我去江南。”
他蓦然回首,她依然在月下楚楚动人,燕婉浅笑。
再后来天有不测,父亲因朝中倾轧下狱。他在父亲门生故旧的帮助下连夜出逃。那晚,月残星沉。马车刚奔出南门,忽见城东一片火光,正是他家所在。
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受尽折磨身死狱中,母亲也在火海中殉情。
人世间片刻光阴,就已是家破人亡,阴阳两隔。
当时他心头大震,惊惧地望着。直到望见城头哪一袭熟悉的白衣倩影,才猛然从心底深处涌起一股暖流。
是她!她来送行!
他们就这样彼此凝望,马车越奔越远,终于没入无边夜幕,再难寻觅。
她缦立城头,两弯娥眉痛苦地纠结,一双柔荑紧紧握住那枚凝碧莹莹的玉佩,心中正一遍又一遍地向上苍祈求离人的平安,却又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呐喊:
“佑陵哥哥,带我去江南!”
月残,星寒,西风纵,夜色正浓。车上城头,双双潸然。
他匹马独立,面前是唾手可得的明宫,身后是闯军义旗。城头堞墙依旧,创痕斑驳,分明已是物是人非,烙下岁月无情的印记。
想伊人当年,城头相送。此情此景,铭心刻骨。十载春秋,他得遇高人妙手,婴疾痊愈;复又投奔闯王,一为拯救苍生,二报父母家仇。如今已是意气风发、统率三军的大将。只是万万料想不到,竟是由自己亲手推翻那个曾让他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的大明王朝。
这难道,就是宿命?
他扬鞭向前一指:“进宫!”登时鼙鼓阵阵,号角声声,三军雷动。
他当先向那扇朱门内急驰而去。耳边风声猎猎,他心中惟存一念:
“长平,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