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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自那晚之后,文烨每日一早一晚两次入霓裳长公主的嫁车请安,可一路上任雪阳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吩咐,不过是将解药发给他按时服下,例行问些所到之处的风土景色也就随他去了。任雪阳对这日益逼近的和亲不紧不慢的态度,淡然自若的沉静倒是让文烨越来越猜不出她心中究竟的盘算是什么。
      对于自己身上的毒,文烨倒并不是十分在意,解毒的方法自己已经有些头绪,不过碍于如今身在南楚无法凑得所有药材,而自己实在也是抽不出单独安排什么的时间。那晚武功神鬼莫测的女子他虽再未见过她现身,但是每日里自己几乎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能感到一种锋芒在背、毫无遮掩的监视目光,可每每转身回头,却不见任何痕迹。
      风静水平地走了近半月,官道两旁的树木渐渐由银杉、水松等变为了青皮、桫椤、棕榈……眼看着离南楚的国境已是越来越近,过了立夏之日,嫁车里不免有些暑气蒸腾,故而车的前帘已被左右分开,用玉珠如意钩住束起在车架两旁。
      “前面可是已经到了襄城?”马车里传来任雪阳清淡的声音,侍奉在侧的文烨忙凑上前去。
      “回长公主,再有不到一盏茶功夫,我们应该就能抵达襄城的齐北门了。按大秦的嫁娶之俗,女子嫁前需在家中素容一日用以尽哀。自古女子出嫁从夫,因此出嫁既等同离家,这一日便是让女儿对父母生养之恩感怀忆念。长公主远嫁南楚,本应是南楚的太子亲往武都迎亲,不过……”听他此言,这大概的安排他是知道的,不过因为两国嫁娶的礼仪不同,又兼着要顾全两国彼此的国体颜面,这和亲看似喜乐,但其中也藏着不少较劲之处。
      “你的意思是今日我们要在襄城之外候驾?”任雪阳淡然一句打断了文烨的话,直接说出了重点。
      “这……是啊,南楚择的吉日恰是明日,所以今日怕是要由六殿下先迎了长公主在襄城外候一天,明日才正式由六殿下执送嫁之礼,由南楚太子迎娶长公主。”
      “女子的家人须得奉礼送嫁,这是南楚的古礼吧。如果不是这些年南楚国力渐隆,想来大秦也不会接受这般屈辱的和亲。罢了,我不过是忠人之事,也不是真的嫁妇,任它什么礼法什么高低,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好了。”任雪阳噙着一丝蔑笑拂了拂衣袖,不再言语。
      文烨见她示意退下,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这女子说话言谈极为素简,不似一般江湖女子的粗慢,仿佛有着淡淡一股名门仕女的清雅;可如果说她是名门之后,她身上却又没有那种循规蹈矩,克己奉礼的温润端庄;且对世俗礼法,倒是有些轻蔑不屑,满不在乎的态度。自己对此人的来历身份根本无从揣测,她昏迷之时他探过脉,这女子全无武功内力,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想不到之后形势居然风雨突变,自己竟会如此受制于她,他几时遇过如今的窘况。琉璃馆,时雨堂,难道真的犹如传言所说那般厉害,只要付得起报酬,就什么事情都能办到么?霓裳的那个心思,这时雨堂的谟子也办得到?

      不多时,车辕滚滚间,跪坐车榻之上盛装以待的任雪阳,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青色的砖墙巍峨而立,“齐北门”三字已是隐约可见。
      湘水之畔的襄城,是南楚与大秦国境线上的一座青砖磊造的雄伟古城,依山傍水,雄踞天险。这座古城曾经是划分中原和南方蛮夷之地的一座重镇,几百年来也曾饱经不少战乱风霜。自前几朝的大统,将南越之地尽纳中原之后,这里也算是渡过了些太平春秋。可惜前朝衰落各地诸国并起之后,这座城便又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襄城分有四门,分别是“上东门”、“御南门”、“映西门”以及“齐北门”。原本前朝时这北边的城门叫“仰北门”,自南楚的开国皇帝即位之后,便将这“仰北”二字改为了“齐北”,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太阳自东升在半空,依山的城郭两侧犹如环抱之势,斜过山隘的日色虽是烂漫,可也尚有一半穿不透厚重的城墙,而他此刻,孤身站在城墙下的阴影之中。
      遥遥远望,站在那里的是一尊犹如顽石的高大身姿,峨冠博带,广袖飘飘。他默然静立以待,晖然日色丝毫没有落在那一袭暗沉的衣袖之上。虽是昂藏七尺,风姿凛凛,但却似磨碎了棱角,藏起了锋芒。不过是晨早的风,却呼啸的有些肆虐的味道;风吹不乱的,是他藏在眸中的一烛冷焰。
      在距离城门百米之遥处,马车停下,伸手搭在文烨的左臂,任雪阳躬身从嫁车中探出身来,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走去。她的步子极稳,搁在文烨臂上的手也仅仅只是安稳地搭着,丝毫感觉不到主人的情绪。
      此时,任雪阳背后是初升的太阳,带着刺破云雾直泻而来的万丈光芒。
      “苻睿拜见霓裳长公主。”他的视线几乎是在任雪阳脸上蜻蜓点水般一跳而过,不称皇侄也不称姑姑,简单到丝毫没有任何感情的一句话。
      文烨看着苻睿的眼色倒是一闪,却忽然间感到一股杀意袭心而来,眼眉微跳,便即刻垂下头向后方退了下去。
      “六殿下安好?”清清淡淡的几个字,却让苻睿有些出乎意料的感觉。他微微凝起眸色,注视着这位“霓裳长公主”。虽然自己没有见过那位一年前才随燕侯到武都的舞阳郡主,只是凭她十六七岁的年纪,知道了替霓裳远嫁的真相居然还可以如此淡定自若,苻睿倒是对这女子有了几分好奇。
      嘴角淡淡噙着一丝微笑,任雪阳迎着苻睿的眼睛看去,大秦的六皇子,曾经名震天下的少年的战神,十七岁时便已拥兵七万,坐镇西疆,攻城拔寨犹如破风的靖宇将军。细细端详之下,他如今的容颜依旧是英气逼人,剑眉横裁,目似点漆,但身上已是有了些萧肃定静的味道,举止沉稳内敛,几乎泻不出什么心思。唯有面容上那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不改他往日的凌冽和骄傲。
      曾经的岁月连同带着血色的记忆瞬间刺破空气袭心而来,至少有那么一瞬,任雪阳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曾几何时,那个在阳光下纵马驰骋,引弓苍穹的冷傲少年;万军之中,红缨长刃,孑然鹤立;千乘阵里,奋蹄震羽,一马当先。如果不是当年的四国之战,现在的他又会是何模样……
      再见苻睿,任雪阳想过自己可能会有的感觉,是忿恨?是恼怒?是失望?是心伤?然而此刻,时光仿佛静静在眼前如流水般静默而过,留下心中的,唯有淡然一句关切。
      他,还好吗?
      可是,这句话,自己却再也不可能亲口问他了。
      此刻的她,是任雪阳,是南楚太子即将迎娶的妃子,而不再是那个只懂得意气风发,任性妄为的孩子。
      虽然已对朝事淡然,不过霓裳长公主的事,他看来是知道的。一路上文烨绝对没有机会放任何消息出去,所以此刻的苻睿应该还是以为自己只是舞阳罢了。
      平静无澜,深邃胜渊。没有一丝的遮掩,也没有小女儿家的羞怯,连一点忿恨怨怼也看不出端倪。她……难道已经认命了么?或者……想到霓裳手下的人一路上可能对这女子用的手段,苻睿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请长公主随本宫前往外郊营寨,今日要委屈长公主在营帐留置一日,也好做些安排布置,待明日的嫁娶吉日,南楚太子自会出城相迎长公主入楚。”
      任雪阳看着他简略交代一番便黯了神色转过身去,迈步便行,眼眸中却突然一喜。
      因为,那个背影。
      即使被愧疚悲痛压得褪去了飞扬跳脱,即使因朝堂倾轧而蓄起了冷淡矜默,但此刻他的背脊却依旧挺拔如松。一个人的意志,或多或少都会像是一种气韵,刻在身体之上,凿在灵魂之中。
      她来的,也许并不算迟。

      苻睿带着任雪阳一行来到驻扎在襄城城郊的一片林地,上面已经疏疏朗朗地备好了几处营帐。其中最大一处有十尺见方,营帐门控彩绢飘飘,旌旗猎猎,虽然无寻常嫁娶时赫赫朱红,灿灿金光的热闹,但也自有一番飒爽风情。
      引了任雪阳一行入了帐子,苻睿没有多作停留,稍事安排便退了出去。任雪阳单独留下了文烨在身旁伺候,身边再无他人。他倒是细心,见暑气正盛便沏了壶新采的绿杨春奉在案上,之后便垂首一旁,等着任雪阳开口。
      “明日你便启程回武都向霓裳复命去吧。”任雪阳吹着杯中茶沫低语道。
      “这……阁下究竟是何人,可否告知,否则在下回了武都,即便长公主不怪罪我失责,但这若问起是何人替了舞阳郡主,在下总不好一无所知吧?”文烨此时已没有故作女儿姿态,而是拱手向任雪阳一揖问道。
      “谟子的身份向来都不会轻易告予人知,不过想来霓裳长公主对当时谟子答应她之事还是心有怀疑。女人嘛,复起仇来总是要疯狂些。不过是犯上作乱,夺取秦帝的江山,倒也不是什么理解不了的事情。这封信,还请你交给长公主。她要的答案都在里面。”任雪阳瞟着文烨淡淡笑着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密封的信笺交给文烨。
      复仇作乱,夺取江山?这几个字突然听在文烨耳中,着实让他惊异。再度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语气云淡风轻的任雪阳,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知道霓裳长公主心中的谋反之意,却又轻轻巧巧地说与他听,难不成这时雨堂还真有惊世之谋,变天之力?
      按着心中惊疑,文烨虽是第一次听闻霓裳的这份心思,但他脸上神情却像是早已知晓一般从容自若。毕竟,自己若不是霓裳推心置腹的客卿,在任雪阳这里便少了几分倚仗。
      “阁下,在下身上的毒……”虽然凭着自己的本事这解毒之法在心中已是八九不离十,不过如若一句不问反倒不知会否让她对自己的身份起疑。
      任雪阳扫了眼文烨恬笑着的脸,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从袖里取出一樽拇指大小的瓷瓶抛了过去。
      “文烨谢过阁下赐药之恩。”文烨接了瓶子,脸色大喜地向任雪阳一揖到地。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你就即刻启程回武都吧。那苻睿的眼神利得狠,你早些离开也好少些麻烦。”任雪阳汲了口茶,没有再抬头看他。文烨一脸蹭了块大冰块,脸上讪讪地挤出些笑颜,便自行退了下去。
      “你倒是对这般尤物不怎么待见啊?冷冰冰地,一脸嫌弃的神色。”不知何时,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七夜,俏生生地歪在榻上用手指绕着任雪阳垂落席榻的黑发。
      “他那一族,多得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败类。我不杀他,已经是对他宽厚了,毕竟,说不定迟点还有能用到此人的时候。”早已习惯她这般神出鬼没的任雪阳神色轻松地应道。
      “那一族?你难道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任雪阳侧首盯着七夜怔怔地表情高深莫测地笑笑,却没有说话。
      “这么说那家伙还会回来?”看着任雪阳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模样,七夜想到这主子口风紧得很,越在意只会越被她耍的团团转,故而干脆把眼一白,整个人平躺在榻上呼呼睡了起来。
      任雪阳摇着头笑笑,从榻边取过一本古籍就着清茶翻着,看着看着,不觉日影已见西斜。她放下手中的书卷默然抬首,目光似乎凝在远方的某处。
      “七夜,从现在开始到明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出现。”
      “即使你有危险。”闭着眼不知是醒是睡的七夜,声音清冽似水。
      “即使我有危险也不可。”任雪阳话音不大,但却十分坚定。
      “若有人要取你性命呢?”
      “是啊,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不过,你,绝对不可以出现哦。”
      “……”
      “为何是今夜?”身后的声音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只能妥协。
      “呵呵,因为今夜是最后的机会。过了明天,我就是南楚太子宫内的太子妃,可不大再会有什么暴毙或者遭劫的机会了。”
      “……”之后身后不再有声音响起,只剩均匀浅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放心,我一定会活着。”任雪阳垂下双眼,淡淡地自语道。
      榻上的七夜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已经睡着了。
      重新执起手中的书卷读着的任雪阳没有回头,不知是何时,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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