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匕》姬婼

3、chapter 3

　　月下难得偷来半分宁静，清泠泠月色如水一般，邀人喟叹。
　　远处农舍里传来几声狗吠，人家已睡。忽然一阵锅碗瓢盆砸地，屏郡主的声音随之传来：“这种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啊，我怎么能吃这种东西！”她再嫌恶地看了一眼，“狗都不会吃！”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年迈的妇人，双鬓斑白，一只眼睛几乎看不到了，耳朵也不太好使，前不久出去干农活，摔断了左手，入夜就疼。白宝珠帮她接好了手，老妇人便热情的将他们留了下来。可惜屋子简陋，家徒四壁，分了一身床给屏郡主，就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苏白和白宝珠不介意，不过是求个暂时休憩的庇护之所，而且就眼下的避风港，还不知是福是祸。
　　这里物资匮乏，老妇天天以土豆糊度日。她小心地拾起地上的碎片，眼神有些颤抖，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半晌，收拾干净后就退了出去。
　　白宝珠本来和苏白在月下喝酒，此时看见老人从屋内出来，一把拉住她，道：“不用理她，大半夜饿不死她，爱吃不吃。”
　　“有的人生来刁钻刻薄，可是却心地纯良；有的人天生舌灿莲花，可是却阴险恶毒。姑娘，她只是没有经过正确的引导，本性不坏。”
　　老妇人摇摇头，拂开白宝珠的手蹒跚着走回了厨房。
　　白宝珠愤愤地走回了苏白身边，坐在树干上冷笑，“引导？那个女人会稀罕？这种随意践踏别人的人，自己才卑贱不知几何。”
　　苏白叹了口气。
　　白宝珠五味成杂地看着他，“你的眼睛……”
　　“无疆城那么大，总有医师可以治好，就算治不好也无所谓，当初我既身中此毒，就已料到会有今天，不如随遇而安。”说话间吐气如兰，月光过冷，苏白整个就像一朵冰藏在万山之巅的雪莲，晶莹无比，“失明是必然，曼陀罗毒深入骨髓，其后还会失聪、失语，直至无感，然后死亡。”
　　“生前妖娆，死却凄然。”白宝珠虽不精通医道，但是也知晓慢性毒药非一朝一夕致死。再抬眼看着苏白，不自然惊心，脸越发苍白如冰，却瑰丽得无以复加，当真妖娆。
　　不由回想起从前怀安的点点滴滴，白宝珠忍不住感叹，“看不见已经很可怕了，其他的，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就算是我，也不敢，更不允许自己懦弱，动……”那一个情字卡在喉咙始终说不出来，心中慌乱如猫抓，拿不起，更放不下。
　　那样的感觉，是渴望安定，渴望怀安平淡的生活，渴望没有杀戮，渴望与苏白每天能嬉笑怒骂地谈说，老槐树下点一盏安神灯，能一直摇到天荒。
　　可是，至少现在不行……
　　“嗫嚅什么？大声点，哎呀，我怎么听不太清楚。”苏白脸上忽然漾起促狭的笑容，“说来就来，我现在怎么听不清了，耳朵要失聪了，哎，你大声说句话，看我听不听得清。”
　　白宝珠正在出神没反应过来也被他唬住了，一时紧张万分，“说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么快在七窍蔓延？”
　　“哎，叫你说句话！”苏白拔高了声音，“嗯？看看我听不听得到！”
　　白宝珠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苏白面露委屈，“你就忍心我哪天听不到你说话，死不瞑目么？什么都听不到，哎，你有没有说啊……”
　　给你一次放纵，你可能颠覆整个世界。
　　被埋在心底最真实的感情忽然汹涌翻澜，一个个小小的念头不受控制挤满脑子，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似乎要带人走入梦幻，穿过老庄的梦境，似乎又如一枕黄粱。
　　白宝珠心中一软，侥幸的心理终于说服自己——也许毒发真的不定，如果现在不说，也许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了。
　　脸上浮起红光，白宝珠用最小声吐出了那一句话。
　　“我……喜欢……你。”
　　细如蚊讷，却被苏白捕捉到，他忍不住抱怨，“这么小声怎么听得到。”心中却畅快得似要放声长啸。
　　话一出口苏白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白宝珠脸色垮下来，皮笑肉不笑，“这么小声你又是怎么听到的。”
　　苏白却肃穆地用手靠了靠胸膛，“我在，所以，我听。”
　　白宝珠忽然不笑了，嘴角干涩得怎么样也拉不开，她飞快地从树干上跳下来，冷漠地径直离去。
　　不远处老妇人正端着碗汤走进了屋里，这里只有唯一的一只鸡，如今连这唯一也没有了。
　　白宝珠心里一时翻覆，百味陈杂，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明明别人不屑一顾，却还是要贴上一颗热忱的心；明明无辜到极点的人，却要忍受世道的不公。
　　如果当初再自私一点，是不是就有机会能亲手打破预言的枷锁，就能挽回失去的亲人，留住美好的年华？
　　苏白听着她的气息变得深沉，心中也跟着隐隐一动。
　　万籁俱寂，屋内屏郡主尖细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这么难喝，不喝！出去！我要睡觉！”
　　她强行吹灭了灯，屋子里一暗，老妇人只能无奈退到了另外一间房中。
　　“嗖嗖嗖——”
　　这时，几道冷箭冲进了屋子，屏郡主吓了一跳，开始尖叫。登时，四面八方响起了无数的哨声，还夹杂着锁链抡过的霍霍声。虎爪钩锁住房屋四面，一拉，几个人影从四面的树林里掠了出来。
　　“天鹰七杀阵！”白宝珠迅速反应过来，却没有发现那一刻自己手脚已然冰凉。
　　屋内，老妇人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护住屏郡主。
　　“别怕，别怕，好孩子。”
　　她喃喃细语，屏郡主却因为极度惊恐而推开了她，往屋外逃去，方至门边，便大吼：“你们两个，快来保护我的安全，还不把这些人杀掉！杀掉！你们这些贱民！”
　　茅草搭建的小屋如何禁得住习武之人的力量，几道锁钩一拉，整个屋顶便向白苏两人袭来，而带过的横梁跌下来，眼睁睁就要砸上屏郡主，那老妇却突然出现从后面推了她一把，整木落在她的腿上，立刻血染遍地。
　　屏郡主刚要开口骂人，回头看见这景象，却突然懵了。
　　苏白听声辨位，白宝珠刀刀索命，很快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这些人个个武功不弱，看到白宝珠的时候出手更是狠辣，可是很快都占了下风，死得死，逃的逃。这样的速度，只能说明白宝珠十分熟悉这些招数。
　　一个被白宝珠割喉的黑衣人还没有立刻死去，他靠着最后一口气，抡起鹰爪朝屏郡主打去，白宝珠回身想救，却晚了，只听噗嗤一声，鹰爪穿胸，捏碎心脏，苍老的身躯在屏郡主身前跌落。
　　同心匕飞来，同时也结束了刺客最后的生命。
　　老妇人重重摔倒在地上，眼中浑浊而迷离，可是，她却在笑，笑得像孱弱的崖上之孤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对着自己心爱的孩子。
　　这都是梦，也许在最后一刻，她看到了她每日每夜梦中依稀。
　　“我的儿子……娶了镇里最漂亮的小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可以忍受所以的谩骂，不屑，可以忍受看不起甚至鄙夷的眼光，只希望他们能回来看我一下……就一眼，一刻，甚至一瞬就……就满足了。”
　　晶莹的泪光从她的眼睛里滚出，灼热了世间所有的亲情。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和我的媳妇一样漂亮，虽然不喜欢我……看，看不起我，虽然高傲，却本性纯良。”
　　“好可惜，今生遗憾未了。”
　　屏郡主不敢看她的眼睛，僵硬地站在院子里不动分毫。白宝珠杀完最后一个人过来时，苏白已经扶起了老人，轻轻地问：“您的儿子娶的……哪家的小姐？”
　　老妇人咳出一口血，“张，张家。”
　　“张家，可是个大户人家。”苏白淡淡地笑了，一字一句慢慢说：“我们从山外来，路过镇上，您的儿子很幸福，家庭和睦，外孙乖巧懂事，人人都赞他聪慧过人……不久之后将会接手张家的生意……”
　　“对对对……”屏郡主因惊恐而不停哆嗦着，突然接过话，“你不要死，他很快就会回来看你了。”
　　老人终于会心一笑，没有什么，比此时更能让人安心。
　　苏白手指阖上她的眼睛，屏郡主颤抖着，早就泣不成声。
　　那一刹，白宝珠只觉得天旋地转——张家！张家！前日路过山脚的镇子，镇上正吹锣打鼓办喜事，从人们的饭后谈资里，才得以知晓，是张家的千金改嫁。
　　张家的姑爷早年就因病死了，他唯一的遗愿，就是希望妻子能再嫁得以庇护百年，而老母亲永不知晓他的离去，不用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之痛，纵使以后黄泉相见，相恨百年。
　　白宝珠狠狠地劈开树干，咬牙，向林子的深处跑去。
　　深林空寂，明月相照，有人吹响了竹叶笛，似一首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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