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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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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怕出名猪怕壮。白岫最近深刻领会到这句俗语是真理。
出名简直是场灾难!那感觉就像全世界装满摄像头来曝光你生活的每一处隐私。
如往常一般,在公寓楼下买早餐。豆浆,包子,水煮蛋。给钱时,卖早点的那阿姨却坚决不肯收。
“小姑娘,这是你吧?”阿姨笑眯眯地拿出今早的报纸。
白岫只是一瞥,心里就几阵哀嚎,怎么照这么清楚!还是头条!
“阿姨也有个女儿在读高中,看到这种事情真是心惊肉跳的……社会需要多些像你这样见义勇为的青年啊……”阿姨又是把大拇指送到白岫面前又是赞不绝口。
“应该的,这是应该的,阿姨……谢谢您的早餐……我上班去了啊,阿姨……”白岫复杂地笑着,逃一般地溜了。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上班的路上,不断有行人侧目看她,好些人与她走过了,却像是得到身边人的提醒,特地跑到她面前盯着她瞧一下,又欢天喜地跑开。更有甚者热情崇拜地向她索要签名……原本充裕的走路去上班的时间被耽误的差点赶不及上第一节课。
一走进教室,学生们爆发出的阵阵热烈的欢呼声把白岫吓得意识有刹那的空白,这帮小屁孩啥时候上课有这热情?“白老师上新闻头条啦!”“英雄教师!”“白老师,抱着你的那个帅哥是谁啊?”“白老师,跟我们讲讲事情的经过吧!”……场面更是失控……白岫都忘了世界上还有手机新闻这东西,上面的照片资源更是丰富详尽……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回到办公室,同事又是一番狂轰滥炸,八卦深挖,刨根究底……
整个人都脱力了……像跑了一程马拉松全程……像整整一天未进食……更像被一群人拳打脚踢一整天……
白岫等到天黑透了才敢回家。晚上在阳台晾衣服时看到楼下有两三个人不时往她这边指着看,吓得她扔了衣服就跑回卧室。肖遥直笑她活该,谁让她低调人做高调事。
本身就是名人一枚的宋凌这边更是好不热闹。相对于那个被救的高中女生人们显然更关心被他紧紧抱着的那个幸运女孩是谁,当面的,电话的,短信的好奇询问铺天盖向他压来。奇怪的是,宋凌竟有些享受。“对,她是我女朋友。”这个答案的不断给出,就像一个在不断被巩固肯定的事实,多说一次,更真实一分。在他们彼此都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这种意识上的满足无疑是甜蜜的。
“你还好吗?”宋凌在电话一端问。
“嗯……不太好。不习惯,也不舒服,好可怕。”白岫诚实道。
“过几天就没事了。人们对新鲜的事物是会有一个热度期的,热度期过了,就好了。”
“嗯。我知道。”
“……”
“……”
“我这几天出差……”“去哪里?”宋凌话没说完,白岫罕见地插话。然后,宋凌心花怒放,她在意!白岫为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行为感到惊讶,她给自己找个借口说肯定是上报纸后没有安全感所致。
“北京。”宋凌语气轻快。
“嗯。”
意味深长的沉默,只听着对方喷在电话上的呼吸,绵长而遥远。
“白岫。”试探性的轻唤。
“嗯?”
“……我回去就去找你。你,等我吧?”那个“吧”音因内心害怕、不确定而有些抖,在电话的另一端听来竟像低泣。
白岫想起八年前,在离开的前一夜,她在宋凌家的院子外坐了一宿,想着,如果他出来,她就不走了。记起第二天清晨她披着满身露水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怅惘寂寥,或许相遇是为了分离。
“……好。”带着鼻音。
在放下电话的那瞬间,都哭了。
彼时,他们都以为青春岁月里的人终于回到身边。
感到对方目光温和清明又隐隐带着些心疼地看着自己挂着的右手时,白岫抬了抬那被纱布挂住的手,轻松地笑:“有点滑稽是不是?我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没有断裂,但医生非得给我挂一个。不过,再过几天就可以拆了。”
坐在白岫对面的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听到身后一声可以称得上是亲切的 :“白岫?”,转过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时,白岫内心暗叫:不好。本以为又是某个看了新闻的好奇心浓厚的热情上海人民,不料对方又来了一句:“你是白晓棠的女儿?”
他们就近找了家咖啡店坐了下来。
“救那小女孩给伤着的吧?这可是勋章,怎么会好笑?你真勇敢。”中年男人眼中是诚恳的赞赏。
白岫报以淡淡的一笑,显然她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大家夸大了而已。
“你认识我妈妈?”
“我跟你爸爸也是朋友。”
爸爸。遥远而陌生的称谓,一声只从别人口中发出的亲切呼唤。一个文学电影音乐绘画中常常塑造的形象主题。一个在外挣钱养家在内还得修马桶装灯泡的神一般的依靠。一个将女儿的手交于她一生最爱的人手中后又慢慢老去的情人。一个为独享富贵而抛弃自己怀有身孕的老婆被外婆称为世上最薄情的男人,一个不知道姓名面貌自己打小就从未寻找从未依赖的神秘禁忌。爸爸,是个概念性模糊的存在。
“我爸爸?”白岫语气中带着困惑。
“对。你外婆没告诉你吧。”中年男人好像一切都很了然地笑,“你想知道吗?”他露出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满是疼爱的神情:“你有这个权利的,孩子。”。
这一声“孩子”像一盆打翻了的温水湿湿热热地充满白岫的胸腔,堵到了喉咙眼,哽得白岫那一瞬虽努力克制还是眼眶湿润只想呜咽出声。自外婆去世,自己彻彻底底成了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这个此刻坐在她对面自称是她父母故交的中年男人给了她往后人生中的爱人与朋友都无法给予补缺的现世温情。
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她却相信他。压下心中隐隐有的对外婆对自己孤独成长岁月的背叛感,她说:“我想知道。”
中年男人似乎能洞悉她刚刚所有的情感斟酌与挣扎,温和的笑里又掺杂着疼惜。
“你怎么还不问我名字呢?”中年男人话锋一转,表情变得活泼。
“……哦,哦……”白岫还沉浸在一些情绪中没反应过来,“那,你叫什么名字啊,叔叔?”她也配合着语调上扬。有些人就是这样,初识竟似故人来。
“哦,我叫宋智孝。”
“……什么?宋智孝?!咳咳咳……”白岫一口咖啡没喝下去呛得直咳嗽,一脸愕然,《Running man》里的那个懵孝?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现在的年轻人听到我的名字都跟你差不多的反应,我后来才知道是韩国一个综艺女红人也叫这名。”,见白岫憋着笑,宋大叔一脸不服:“我当时叫这个名的时候那女娃娃还没出生呢。有啥办法?寄希望我拥有大智慧又做个大孝子,名字父母给的。就像你。”
“像我?”
“你爸爸叫许由山,你名岫,拆了就是由山二字,你随母姓。”他顿了一下,“你的名字我的姓氏。你母亲始终是深爱你父亲的。”
白岫捕捉到他说到最后那句时眼底闪过的落寞。
“我和你父亲从小就是朋友。不过晓棠倒是我先认识的。你差不多可以知道了,你能生为白岫,我可是起了决定性作用啊。他们是因为我才相识的。呵呵。男版红娘有没有?”他一脸玩笑。
“如果他们命中注定的人是彼此,不论怎样,终究还是会碰到的。”白岫沉吟。即使最后他们还是得到了背叛与离散的结局。但爱与命运在那一刻是不可预知的,无法挡的。她想。
“晓棠也说过类似的话。果真是母女同心吗?”宋智孝笑,白岫也笑。
“给我讲讲他们吧。宋叔叔。我可以这样叫您吗?”
“当然可以。”
“晓棠当时是复旦大学文学院出了名的笔杆子,大才女。大学二年级开始就不断有校刊、市场上的一些文学刊物向她约稿。她也写诗,老师都赞她:“她的名字就是诗。”。大学三年级时她还出了一本个人诗集,我这里还存有一本呢。老天对她是偏心的,人如其诗,晓棠有一副姣好的面容。想想这样的女生,是多少男生的梦中人啊。只是谁又入得了她的眼?”
“大山(他们都这样叫许由山)当时虽修的是金融学,却也是个文学浪子,敢于发声,敢于批判,有强烈的个人喜恶色彩。在不认识晓棠之前他就曾公开评价过她的诗缺乏情怀,充满了小女子狭隘的小情小绪,有矫揉造作之嫌。一些描绘常常是刻意夸大渲染。想作婉约之态,情绪不足;豪放咏叹,又无气的支撑。总而言之,此女子难成大家。众人一传十十传百的,这话自然就传到晓棠耳朵里了。其实晓棠当下就明白大山说的是客观实话,但高傲的她难免也憋着一股不服气。即使是认识后俩人也没少意见相左,唇枪舌剑的。”
白岫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想着宋智孝的这些话,笑了。她喜欢他称她的父母亲“大山、晓棠”而不是“你爸爸、你妈妈”。仿佛许由山和白晓棠还在他们的青春岁月里不曾老去,不会失散,那时也没有白岫。她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听故事的人,许由山和白晓棠远远地对着她笑,背后有婆娑的树影春光。这朦胧又真实地让她有了种陪伴感。
“分歧似乎分分秒秒存在在他们之间。晓棠喜欢杜拉斯,大山说她恶俗;大山认为古诗文情怀当推苏东坡,晓棠吐槽他是故作豁达的老色鬼。后来他们的矛盾领域延伸到了文学之外的所有事物。晓棠说喜欢白色,大山就说黑色才最纯粹;大山拿了奖学金,晓棠说他资本家抢劳动人民的饭碗。反正晓棠在大山那里是全无在众人跟前的清冷无争,大山也是难得的总吃瘪。有时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吵,在一旁的我总有些吃味,觉得自己多余。”
“他们一直这样吵,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具体我没有很清楚。不过,记得有次我们三个在校园里走着,我指着从身边走了过去的一漂亮女生赞叹,大山不以为然地来了句:“庸脂俗粉。”一旁的“大山反对分子”不乐意了:“偶尔赞美下地球上的花花草草也是能让您这个外星人延年益寿的。”大山淡淡来了句:“你比她美。”他还是继续往前走,我和晓棠倒是愣的不觉停下了脚步,晓棠脸红了。我想那次就是个端倪吧。”
白岫认为在那份爱里白晓棠是带着些许自卑与无望的挣扎的。在她留下来的几本日记里曾潦草地写下过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中的几句:
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
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发,
往后拉,还有一声吆喝:“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
“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
我们原不一样,尊贵的人儿呀……
原不一样是我们的职司和前程。
……
你是华宫里后妃的上宾,千百双殷勤的明眸请求你担任领唱。
那你干什么从那灯光辉映的纱窗里望向我?
--我,一个凄凉、流浪的歌手,疲乏地靠着柏树,
吟叹在茫茫的黑暗里
……
白岫想那是在跟许由山暧昧或热恋中的白晓棠,甜蜜而烦乱的心思从字里行间流露而出。爱竟让她如此的低微。看来,她是在知道许由山的家世情况下选择的义无反顾。
白岫想到了宋凌,想到了凌雁秋,想到自己真不像是白晓棠的女儿……
白岫没问他们最后是为什么分开的。宋智孝也没讲。很有默契的。她也不是不想知道,她只是不想一下子清楚明了的太多。至少,到现在为止她都是开心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感叹确有其动人之处。
“宋叔叔,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为什么您只凭报纸上的照片就肯定我是白晓棠的女儿?”
“你有你妈妈的眼睛。”
这是在分手前白岫和宋智孝的最后对话。
在要拐身上楼时。
“你是白岫吗?”一个跟白岫年龄相仿的漂亮女生自黑暗中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白岫自是吓了一跳,但无甚戒心,这几天不断有人问她是不是白岫,怪自己当时没想太多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那个追到医院去采访他们的记者。以为又是某个热心市民,而且宋智孝的出现让她认为其实上新闻也不全是坏事:“我是。请问……”
啪!一个巴掌狠狠地落在白岫的左边脸颊。
漂亮女生眼中满含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