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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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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里?
傍晚时分,一间空荡荡教室……
那是谁?趴在课桌上,细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别哭,来,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小脑袋终于从课桌上抬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一扇没了玻璃的窗户,还有些锯齿状的玻璃片留在窗户边缘,看来是刚打碎的。
小女孩的脑袋又偏了偏……
那不是满脸泪痕的我吗……怎么我会看到我……不对,那是小学时代的我。
哦,是了,我在梦里。
那是为什么哭?
……
“算了吧,那点钱就我们帮她出吧。白岫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对啊,从小父母就不在了,靠她外婆每天捡那几个瓶子卖……”
“也难为她生活那么苦,成绩还那么好……”
……
明白了。你哭,不是因为你不小心打破了玻璃,是因为你听到了老师们的对话。
不管你做什么,周围的人总用言行不断提醒你,你是个孤儿。你犯了错,没办法,无父母管教。你成绩好,好难得,人穷志不穷。你不要这样的关怀,你不要众人看你都用悲戚同情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里你感到孤独,好像异类。失去父母,不也是生活里可能之事?你也彷徨、悲伤,但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旁人就不能平等地对待你?总以你是孤儿为前提给出他们所谓的爱护,以他们完整的生活来衬托你的残缺,你的贫穷?
我明白这个倔强无比的你……
……
咦?这又是哪里?一个极尽奢华的客厅。
那又是谁?沙发上婀娜的背影,侧边沙发上还有一个人,衣着朴素,与这房间格格不入,微低着头,像在努力地克制着情绪。她是我,高中时期的我。
那婀娜的背影是……凌雁秋!宋凌的妈妈!
“小白姑娘,你知道宋凌名字的由来吗?”
“由您和叔叔的姓组成的吗?”
“没错。宋凌就是宋氏企业和凌氏集团联合的证明。呵呵。宋凌跟他爸爸一样都是独子,以后他的孩子取名字可能也会沿袭这个习惯。小白姑娘,你猜,会是宋祁,宋颜,宋明,还是直接叠字叫宋宋呢?呵。想着可真有趣,你说是不是?”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今天来这里的意义,凌雁秋借着闲话家常,举重若轻,委婉坚定地告诉她:不管宋凌以后的孩子叫什么,就是不可能叫宋白……
那段话里的大意是,我们是什么家庭,你如何与我们门当户对?我带着凌氏集团嫁给宋凌的爸爸,你能给宋凌什么?宋凌以后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不断兴壮家族事业的妻子,而这个人不会是你。所以,你阻碍到他了,该安静地走开了。
她想起宋凌刚带着她走进他家时,凌雁秋就站在楼梯上,不声响的,远远的,将她从下到上意味深长地悠悠地打量了好几遍,直看到她浑身不自在了,才在宋凌责怪的一声“妈——”中笑着走下楼梯,说了声“欢迎。”
她充满小锯齿的头发是外婆拿剪刀颤巍巍剪的,她白衬衣上的缀着的蓝色碎花已洗得发白,她手上的手表是文具店的十几元钱一个,她脚上的凉鞋是外婆用捡的好几百个的瓶子换来的给她的生日礼物。
在凌雁秋言语中的灼灼注视中,她有种自己是妖,凌雁秋是捉妖的道人的慌张,她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愤,若是地上有个深坑,她也想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再在地底挖着地洞离开这个地方。
但她仍是那个沉静又倔强的姑娘。
“我明白的,阿姨。”她迎上凌雁秋的目光,轻柔但坚定地说。
“好。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凌雁秋对她会心一笑。
被凌雁秋支开去取东西的宋凌生生错过了这场静默的海啸。
“宋凌。听说澳洲的天很蓝。蓝得让人甘心化成它的一部分。”从宋凌的家出来,走了好长一段,她仰头望了望天。
宋凌坚持要送她回家,他心情很好,有种婚前见家长的熏熏然。
“是吗?”他毫无察觉异样。
“听说那里地很大人很少,动物比人还多,在路上遇到动物不奇怪,遇到人,会惊奇地喊:咦,人诶!”
“哈。哪里有那么夸张啊。不过还挺有意思的。”宋凌开心地笑。
“是有意思。”她也笑。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好像一切都走到了尽头。
外婆病了。很严重。瓶子是捡不动了。远方有个阿姨愿意帮她。
那他呢?他会忘了她的。世上没有不渝的爱情,她的父母早已教她看破。更何况是年少时的爱。
那她呢?她也会忘了他的吧。有了距离,忘记是时间的问题。
那是……
宋凌……流着泪的脸……
“为什么抛下我?”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
想擦去他的泪,触碰不得。
想解释,张口不能言。
……
“白岫。白岫。白岫!”
肖遥看到白岫在睡梦中流泪,双眉深锁,表情痛苦,全身还不住地颤抖乱动,惊得连声叫唤她,见叫不醒,于是她大吼一声,因过分着急激动,力道没控制好,把白岫推的在床上滚了一圈,头撞上了床头。
“啊——”白岫自梦中惊醒,吃痛地揉着头。
“你终于醒了!”肖遥全然不顾白岫并非自然醒而是被她摇醒的事实。
“我这是怎么了?”白岫艰难地起身,靠在床头。
“你不记得了?你在那个叫郑淮远的家里晕倒了。”
“……”白岫脑子还是空白一片。
“那你肯定也不记得是谁送你回来的了。”
“谁?郑淮远?”
“还有一个人。”肖遥一脸神秘。
“……”白岫茫然。
“宋凌!上次来我们这里的那个。”
……宋凌……他……怎么会……
自那次在路边哭到几乎昏厥后,白岫一切也都还正常,正常起床,正常吃饭,正常锻炼,正常上班,正常沉静微笑。只是有时肖遥要一杯水时她端来的是一杯果汁,却也马上换了回去。只是有时她说去阳台收衣服半个小时才见回来,手上就放着三四件衣裳。只是快递送来了她那天不知遗落在哪里的包和手机,没听见她跟送快递的大叔说谢谢。这一切正常让肖遥有些惴惴。在肖遥看来,白岫不正常极了。那日那样的反应肯定是受了很大打击。要是换了自己,那肯定是要呼天抢地鬼哭狼嚎再去购物泄愤一番。
周天啾啾打电话过来热烈地邀请白岫去参加她家的聚餐活动。白岫找了个借口模模糊糊地拒绝了。
啾啾是郑淮远跟死去的妻子的女儿,可能是因为白岫救了她爸爸,也可能是失去妈妈的一种情感转移,啾啾对白岫有种类似对妈妈的喜爱和依赖,更是常常表现出比郑淮远对白岫更多的热情。见白岫拒绝她,啾啾竟让司机开着车来到白岫的住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一口一个“小白阿姨”的叫,肖遥也觉得白岫应该出去见见男人,呼吸呼吸上流社会的新鲜空气,也加入啾啾叫“小白阿姨”的行列,白岫被这一大一小搅得哭笑不得,最后乖乖就范。
如白岫所料,在郑淮远家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聚餐,宴会云集了各界商业名流。郑淮远见到白岫很开心,但他忙着应酬,只能远远地对她笑了笑表示欢迎。全场就白岫和啾啾俩闲人,不过那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所以也就乐得轻松自在,既然来了,就当个酒囊饭袋,敞开了吃喝呗。
但她错了。里面的人她并不是一个都不认识。
白岫从一服务生的托盘上拿过一杯葡萄酒,见那酒明显呈现出它贵得要命的好看色泽,她饶有兴致地将酒杯举近眼前晃了晃,只是端详便有了丝绸般柔滑质感,只觉醇厚无比。看着看着,有了一个影子在酒里,显现在高脚杯上。白岫的心猛跳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微微绷紧了,手中红酒也缓缓放低了。
凌雁秋袅袅婷婷地走向白岫。
要在这样的宴会上发现白岫很容易,因为全场就她穿着白色短衬衫加浅色牛仔裤。凌雁秋看见白岫时惊的太阳穴一突,是那个小姑娘!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定了定神,还是笑靥如花地走上前去,手中酒杯碰了碰白岫的酒杯,“砰——”。
“小白姑娘,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潜台词是:宋凌不会也一起来了吧。
“凌阿姨。刚好这次宴会的主人是我的朋友。”潜台词是:与宋凌无关,你不必多心。
白岫的心又猛跳了一下,身体全然绷紧。她所站位置正面对着大门,宋凌一身黑西装白衬衫挺拔好看地走了进来,在她费力招架着凌雁秋时。这对母子像约好了一般。
宋凌看到她了。幽深的眸子看向她时,就像他在地铁站的拥挤人群中远远地与一陌生目光相遇,随后转开,抛诸脑后,没有情绪,没有意义。陌生而冰冷。
凌雁秋背对着大门,没看到宋凌,宋凌也没上前来跟她打声招呼。他是有为青年,是财阀公子,在这种场合一定有人认得他,一会儿,他就被簇拥着不见了踪影。
白岫突然觉得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曲折故事的人物、缘由齐聚一堂了,好似一切都还在原点,好似时间不曾行走,那八年只是一场幻觉,凌雁秋还在讲着宋凌名字的由来,宋凌还拉着她的手有些羞赧却堂堂正正地对着凌雁秋掷地有声:妈,这是我女朋友。好似宋凌和白岫还是清亮的十九岁。
但是那个暴虐的吻,这个陌生而冰冷的眼神,八年来被自己赶至内心最角落的所有想念、无措、孤独。所有的,此刻忽的好似都聚集到了她的腹部,搅到她痛得几乎立马在凌雁秋面前跪倒。她顾不得凌雁秋仍在讲些什么,道了声:“抱歉。”便直冲出门外。
室外清新的空气缓解了些她腹部那尖锐直冲脑门的痛,她靠在一棵树上,看着郑淮远家这个不知可不可以称为院子的院子,单是这片草地在夜晚的皎洁月色下都不知尽头在哪里。
“小白阿姨。”啾啾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嗯?”
“你没事吧?”
“没事的。啾啾。”
啾啾也学白岫靠在树上。她想是刚刚那个大阿姨欺负了她的小白阿姨。爸爸教过她,别人难受时不爱多说话,她也不能给别人添乱。所以她只是静静地陪在小白阿姨身边。
“啾啾,你知道《金粉世家》吗?”倒是白岫先开了口。
“不知道。”啾啾诚实道。
“也对。我知道的时候也还小呢。”白岫笑自己怎么问小孩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
“那是什么呢?”啾啾是个小孩,怎么可能让一个问题无疾而终。
“是个故事。讲的是一个阿姨和一个叔叔很相爱,后来那个阿姨因为那叔叔家钱太多就离开了他。”白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金粉世家》换成这样一个情节走向。
只是她想,当时那个白百合般的冷清秋是怎么嫁入豪门金家的?金燕西的父母怎么就没有把她叫到家去讲讲为什么金燕西要叫做金燕西,迫使冷傲孤绝的冷清秋倔强与金燕西分离,八年后也来场纠缠?
“那个阿姨为什么要那么做?钱多是坏事吗?”啾啾仰头,一脸困惑。
是啊,钱多是坏事吗?只是年少时太过倔强自尊,但现在又何尝不是?
想什么呢。旧痛加新伤,不堪忍受了,找对人儿转移故事的负荷吗?还是若有人经历过这样的经历,自己也就觉得命本该如此,苦也能忍了?
下午刚喷洒浇灌过的草地,潮湿之气裹着夏日暴晒留在地里仍未散去的热蒸腾而上,一阵阵浓郁的湿闷之气,刚才过分紧张绷紧的身体,莫名刺痛的腹部,白岫觉得脑袋里有团棉花,越涨越大,逐渐将自己淹没包围,呼吸……不上来了,终于,眼前一黑。
最后的一点意识是:柔软的草扎着自己的眼和手,啾啾好听的声音惊恐地喊:“小白阿姨!”。
“……据说当郑淮远跟着女儿赶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宋凌已经抱起你往他车的方向走了。”
“把她给我吧,我的私人医生马上就到。”
“医院离这里不远。”
“别小孩子脾气,宋凌。为她想想。”
“你让开就是为她着想。”
……
肖遥是个典型的双子座女生,静时冷静客观,动时疯癫八卦。白岫颇为惊心动魄地听着肖遥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讲着她昏倒后的事,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
“然后呢?”白岫紧张,有点担心被宋凌抱着的那个自己的命运。
“然后宋凌居然抱着你把挡着的郑淮远给撞到一边,一刻不停飞奔而去。那郑淮远也不落后,立马开车追了过去。”
“把你送回来这里后,在要谁先回去的问题上俩人都能较上劲。”肖遥一摊手,表情困惑。
“谁先走的?”问题一脱口白岫就后悔了。
“你说谁先走的?不对,是你希望谁后走?白岫,平时看你清心寡欲,其实命犯桃花呀。啧啧啧……”肖遥斜着眼开玩笑。
“什么清心寡欲……什么……命犯桃花……会不会用词啊……”白岫脸皮薄,被肖遥说得脸红,抡起拳头就要捶肖遥。
“哎呀,谋杀啦……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公寓内,两个年轻女子嬉笑成一团。
公寓外,一个年轻男子在路灯下听到笑声举头望着那透着光的窗。
宋凌为打发走郑淮远,只好在走后不久又折回来。
他回家拿了些东西。(他住自己的公寓。)要出门的时候碰到凌雁秋刚好回来。
宋凌眼也不抬,径直要走出大门。
“你们还在一起?”擦身而过时,凌雁秋开口。
宋凌当然知道那个‘你们’的是指谁。没回应。
“我看那郑淮远对她可也不是一点点的喜欢。你说这小姑娘白衣蓝裤的也没什么特别,长得是挺清秀的,但在大街上仔细点儿找也是一抓一大把,倒是挺厉害,不仅让你那几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又不惜与我反目,现在连那个郑氏集团的郑总都为她在众人面前与你为难。你说……”
“我警告你,我的事你少管。她,你也别想碰。否则……”宋凌背对着凌雁秋,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森森的。
“否则怎样?”
“别让我恨你。”宋凌撂下话就走。
“你现在也恨我。”凌雁秋对着远去的宋凌的背影大声地说。
宋凌没有回头。
自始至终不看凌雁秋一眼。
我们往往容易在一个平常的瞬间,心情平常,事物平常。突然,你脑中有光一闪,很久以前发生过的种种像叶子上的脉络一一连接显现,过去被你忽略的对你的人生有很大影响的事实一下子清楚明白地掉在你眼前。让你想逃不能逃。
宋凌在他大学二年级的某个午后,舒服的午觉醒来,仍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白白的天花板,一时觉得无忧无虑又寂寞孤独……
“你跟我妈都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聊了下你的名字。”
……
“妈,觉得我女朋友怎样?”
“嗯,不错。是个明事理的姑娘。”
……
“宋凌,听说澳洲的天很蓝。蓝得让人甘心化成它的一部分。”
……
为什么母亲说她明事理……为什么那天她会讲起澳洲……为什么自那日之后觉得她是这么近那么远……为什么是没有告别的离开……
那刻,凌雁秋讳莫如深的脸浮现在宋凌面前。
对。宋凌后来是知道了他和白岫之间是凌雁秋从中拆散。他可以离开那个家,他可以不去接手宋氏企业,他可以不喊她一声妈。他可以尽情怨恨报复她。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他对白岫的恨。
那么她就是一个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放弃他的人。
不然就是她认为自尊比他重要。他明白他母亲会拿什么劝退白岫。
他本身就是个小气的男人。
或许可以说在爱里幸福与痛苦同重,越是深陷其中气量越小,情之常理,无分男女。
她公寓里的笑声散了,窗口灯光暗了。他仍是盯着那漆黑的窗,带着自己不愿承认的期待,她会走到窗边,俯下身冲他笑,长发全部从一侧垂下,如黑色瀑布融入漆黑的夜。他从心底渴望着那样的美丽。
他对自己有些诚实了。
之前他始终说服着自己,去参加郑淮远的宴会只是为了广交于事业有利的朋友伙伴。但当他透着玻璃门看到她如蝶坠落般瞬间倒地,当他冲到她身边抱起她却没有感受到那身体本该带有的生命的重量时,他有一瞬间的意识是空白的,之后便是他此生的爱恨都要消失了的无措和恐惧。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终于承认,他来,因为她可能也会来。他来,因为他曾向郑淮远宣告她是他女朋友,他不能让郑淮远觉得有机可乘。
生命和希望太重要了。若那鲜活跳动的身体不在了,那些实实在在的恨要落在哪里?只能落入虚无。
他现在只在想着一件事,不知道她那个叫肖遥的室友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