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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血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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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让他活下去。
——愿望需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小鬼。
——我已经没有重要的东西了。
——没有?你的心里,让你一直坚持到现在的美好之物,吾要收走了。
米迦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一具浮尸一样飘在伊塞河面上。
喧闹声在耳膜里轰隆炸响,心脏在不规则地律动,冰凉带甘的河水顺着嘴角流进喉管,仿佛硫酸般一路灼烧到了胃部,比起人类的食物,他果然还是更需要以人类为食,他从水面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狰狞如鬼的赤色眼眸,刹那间一股悲哀恐惧的思绪便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仿佛海水涨潮。
不远处是为无月夜庆祝的人们,他们尽情狂欢。他们竖起的灯火几乎要把浓重的铅云给染成如火如荼的红色,而相较之此处,倒显得愈发寂静空旷,愈发虚无。米迦尔勉强支起自己软得不像样的身体,现在的他是相当危险的生物,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情况很糟糕,成人礼并不只是一个象征意味的仪式,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为人的最后一丝联系都快被斩断,他渴望着温热而咸涩的液体进入自己的喉管,抚慰全身细胞向他传达的饥渴。空气仿佛刀片一样在喉咙里搅动,他几乎以为自己一张口就会喷出满嘴的血沫。
有低声婉转的歌谣在热闹的呼声中传来,他按捺住满心的饥渴,向声源处瞥去。阿朱罗丸俨然是一个人类那样,她混在人群里,眼睛和脸蛋都是满满的笑意,随着舞者的步伐清唱曲子,不知是什么名字,听上去也不像这一带的传统民歌,年轻的小伙子们热情地簇拥着她,大胆地跳着求爱的舞,她恰到好处地微笑着躲过一只又一只爬虫,逐渐向城主府前的广场接近。
“等等,阿朱罗丸!”他不清楚阿朱罗丸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倒在那里,但是阿朱罗丸一定知道他和百夜的一切,他不能白白放过这次机会,他有一种预感,一旦这一次放弃,那么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红眸的女孩只是在远方向他瞥来一眼,穿过重重掩映的人群,嘴唇微翕。
“愚者啊,放弃你那可笑的念头回到万柏亚,你全新的生命不属于这里。”
只消一眼,神的威严扑面而来,无法反抗,渺小脆弱,他的骨骼宛如被捏碎,全部的神智都向自己诉说着渴望鲜血的迫切,再一次地,重重倒了下群,激起的水花四下溅开宛如透明的水晶。他的视线里突然闯入了一块乌黑的石桩,遍布青苔,带着岁月的斑驳污渍,在之前他并未仔细观察过这个小镇,直到现在才看到这明显而又静谧的场所,这座石桩沉默地半卧在河畔,有一半已经陷进了土里,上面是一些几乎隐没的花纹,是典型的前朝风格,华丽而隆重,不死鸟的纹绘最为突出。
他的目光瞬间放空了。
不死鸟身披火焰,以地狱为巢,冲天而起。
吟游诗人弹着梨形的六弦琴将这首歌谣传遍了四面八方,他和一个面容模糊的孩子牵着手在草坪上无忧无虑地奔跑,所有的孩子们都哼唱着这首歌,称颂着伟大的莱茵国王,从心底感激收留他们的贵族柊。他们穿着纯白色的衣服,虽然不是丝绸,却比穷人们的布料好上太多。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他似乎能听到那个时候自己满足而开怀的笑。
只要这样的生活就足够了。
那个时候的孩子们都这么说。
但是,怎么可能呢?
伊塞河,这里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他获得幸福的唯一归处,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竟然遗忘了这至关重要的地方。
他痛苦地将手腕移至唇边,牙齿对准哆哆嗦嗦的手,咽下一口冰冷而锋锐的气息,像野兽一般撕咬着,暗红的粘稠鲜血流进他的喉管,反而加倍地饥渴起来。
“米迦,唯有你……活下去!”
“我?我没关系的嗷,记得吗,格莱尔?伊塞河的对岸,我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你的,所以,活下去吧,米迦。”
字字句句都像是匕首,落满了他的整颗心脏,如今,米迦尔终于重新体验了人类的那份因为渺小脆弱而引发的不甘和痛苦。
当我们还能在一起的时候,却没有力量守护对方,可当我们费尽心机得到力量,却发现早已经失去了想要守护的对象。
“吸血鬼!神父,那只吸血鬼从河里爬上来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两对夫妻以及几个身着黑衣腰间挂着铜瓶的男人,他们神情和蔼,面对着他,投来严厉的视线。
“愿吾主宽恕你的罪,愿你的灵魂得以净化。”他们这样说着,解下腰间的铜瓶。《圣启》中说,圣水当以红铜来盛,这样方能使力量不流失。
今夜不是无月祭么,所有的人都应该参与到祭典才对,到底……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者,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幽默,吸血鬼,哪有什么灵魂?
米迦尔试图控制自己的四肢,可是他已经被噬血欲折磨得完全无法动弹了。黑衣的神父们纷纷念出祷告的经文,将铜瓶中的圣水撒向他,明明相距很远,圣水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着一样,一直到他的头顶。看上去和一般的河水差不多,但效果立竿见影,哪怕只是极小的水珠落在米迦尔的手上,也使他皮开肉绽。“呃——”咬住即将出口的痛呼,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对夫妇,红色的眼眸里看到四人露出惧怕的表情,他微笑起来。
“人类啊……”愚蠢的人类啊。因为弱小,你们将世界上任何其他种族都视为假想敌,但正因为如此,你们才愈发弱小。
“神父,它为什么还不死?!”其中一个女人发疯般愤懑又惊恐地惊呼起来,帝国通用语里,男女的第三人称是同样的音节,但对于除却人类以外的其他物种,则是另外一种发音,牲畜,精灵,无论高贵还是低贱,都冠以同样的称谓。
可是……我曾经……也是人类啊!
“无需惊慌,只是圣水的剂量不够罢了。”所谓的神父,也只不过是窃取神力,为同族大开方便之门的家伙呢,他们解下更多的铜瓶,继续将圣水撒向他,大量的圣水让他瑟瑟发抖,体会到临近死亡的恐惧,没有了任何抵抗的力气,他甚至已经无法维持站立在水面,不甘而悲伤地,沉落下去。
其实故事的最初,根本没什么女巫。只因这个地方叫做格莱尔,才令他悸动不已。
平静的伊塞河里暗流湍急,他好像一颗稻草般身不由己,果然,自始至终他最怕的就是溺于水中。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水声贯穿了脑海,身体仿佛在庞大的水压之下几近崩溃,永无止境地沉沦,宛如浮萍无法自救。他尽力将自己的手向上伸展,明明不需要氧气,却总觉得已经窒息到快要爆炸的境地。
时光回溯,他看到伊塞河掀起赤色的洪流,当洪水散去时,克鲁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趴在地上如同野狗的自己,那时的自己究竟是何等不堪的姿态印入她的眼帘?他华美柔软的丝织变得暗沉,湿成一缕缕的头发夹杂着伊塞河中的水藻,指甲的缝隙里是泥土,就仿佛从旧世纪的坟墓中刚刚爬出。镶嵌着宝石的锋锐匕首随着落潮的伊塞河水沉浮,逐渐坠入深处。以那座石桩为界,原本那里是皇帝的行宫,无比华丽无比庄严,但在滔天的洪水里也不过是易碎品,宝石和黄金被冲到不知名的远方,贵重的边角料被劫后余生的人民挖取。
他被一双小手推上岸,模糊的视线里唯有娇小的女王大人最为显眼。
你想要活下去么,人类?
是的,我要活下去,抵达彼岸的格莱尔,迎接我最重要的人。喉管被淤泥堵塞,他把半个手掌伸进去抠挖,直到舌根尝到了铁锈的味道,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克鲁鲁:“我要活下去,绝对要活下去!”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失去秩序的人群之间并没有激起多大的回应,然而克鲁鲁却满意地微笑起来。
“那就由我来赐你新生吧,可怜的幸运儿。”她咬破自己的手腕,蹲在男孩的身前,看着男孩急迫地吞咽着血液,“百夜的幸存者,无月夜的宠儿,欢迎来到我们所处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