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优格莱尔的女巫》六翼的修罗

12、复苏

　　——那神斥责众人堕入黑暗的不齿行径，她的怒火最终化为洪水将整个世界席卷。
　　——存活下来的人们或真或假地遗忘了神的愤怒，他们歌颂新的帝王，在伊塞河边督造教堂，为洪水中的亡灵超度。
　　在他陷入黑暗中之前，他曾有过短暂的光明。只可惜他未等到黎明到来，记忆里那座美丽的城堡就被无形的巨手破坏了。
　　他记得他仓皇地流着泪奔跑在空旷巨大的行宫外，来到被人群包围的伊塞河畔，他冲不进去，死死地咬紧牙关，等待时机勇敢地将手中的匕首刺向国王，可是年幼弱小的他连杀掉一个年迈昏庸的男人都做不到。
　　【百夜】。
　　正是为了这一计划，他失去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他们是无月夜出生的孩子，他们是神的宠儿，然而他们从未被幸福所亲睐。
　　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一群纯洁可怜的羊羔，他们被圈养在贵族精心描绘的华美栅栏里，被眼前虚假的幸福所蒙蔽，忘记了屠夫的意图。
　　是的，他们都是祭品，为了满足国王希望见到伊塞女神的可笑愿望。
　　原本他们便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他们只是一群没有任何能力的孩子，不知道怎样可以种出粮食，怎样可以赚到养活自己的铜板，单单是依靠好心人的施舍，根本活不下去，在那个时候，大贵族柊收养了他们，所有的孩子都很高兴，付出与收获是成正比的，要得到什么，必须失去什么，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们非常清楚这个规则，作为柊家的私兵被培养也不错，总好过现在的饥一顿饱一顿，可是他们被收养的目的根本不是这种一眼望穿的单纯意图。
　　【伊塞的女神喜欢无月夜出生的孩子。】
　　这是流传在大陆上世人皆知的事。
　　可是谁都不知道，在远古的时代，镌刻在巨大岩壁上的刻画，所描述的血腥、原始、无比崇高的献祭。他们像是养蛊一样，将所有的孩子聚集起来，培养出最强大的一个，将其奉献给神明，藉此来确保地位不变，收获丰饶。开化过后的人们开始对这个传统以歪曲的方式流传下去，不知为何就传说成了伊塞女神的故事。
　　最初的献祭时，那条河还不叫伊塞。
　　只是因为那个被众人绑起来扔到河里的孩子——伊塞·阿朱罗丸，它才拥有了特定的称谓。
　　伊塞变成了鬼，怨恨着人类，却又喜爱着人类。而后她成为了神明，其实所谓的神明啊，也不过是不老不死，空有力量却什么都无法挽回的可悲生物而已。
　　听到这个故事的年迈昏庸的国王陛下开始寄希望于伊塞女神的垂青，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然而他并不想离开他的财宝，权势和美人，于是他命令大贵族柊为他找来一百个无月夜出生的孩子，留下最强大的一个献给伊塞女神，所谓的行宫固然是为了讨伊塞女神的欢心，更大程度上还是为了圈养这些孩子，他和百夜，不，天音优一郎便是圣坛前羊羔中的两只。只是他幸运一些，国王看中了他那张脸，将他收为了义子，没有任何权利与封地的，像是逗弄着一只宠物一样，事实上，他的地位也的确如此。
　　乖巧地依偎在国王的膝下，强忍着呕吐欲佯作甜美的笑容迎合这位贪婪的国王，明明非常了解国王看他的眼神是怎样的恶心，却还是要装作不知道，一脸天真地说着谨慎思索下才想到的话题取悦他。他所求为何？不过是希望将天音优一郎从百夜中拯救出来，虽然他不明白百夜计划的真正内涵，这却并不妨碍他做出最坏的猜想。
　　可是他终究还是无力。
　　只能够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壁，从栅栏的缝隙里看到那双焕发生机的绿色眼睛。
　　每一次说着担忧的话时，那个人就会故意岔开话题，拍拍胸脯表示自己过得很好让他安心。
　　一昧相信着他的话的自己，简直愚蠢透顶。
　　庞大的水压让他窒息，他的脚仿佛被河水深处的触须所纠缠，过往的幻象逐一浮现在眼前，就像是尖锐的匕首一刀刀地刺入了心脏，没有丝毫力气，甚至连手都无法抬起。
　　优……我的优啊。
　　温暖的液体被粗粝的河水冲刷。
　　相隔了百年却毫无错漏的记忆，到现在才苏醒会不会太迟了一些？他的心疼痛无比。
　　长时间的未进食，加上圣水的侵蚀，令他的神智宛如在火上炙烤般焦灼不清，通过动荡的水看着上方被扭曲的人类躯体，他的眼中只剩下分布清晰的青紫色血管。然而他清楚此刻并不是捕猎的好时机。
　　更何况，倘若死去灵魂依存，若是能够常伴优的身边，他无所畏惧。
　　阿朱罗丸站在对岸，食物的暖香沁入肺腑，游人的欢歌穿透心灵。她面上带着一分略显柔和的微笑，试图融入其中，然而却又作罢。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以一种僵硬的，无法自控的动作转回头。
　　然后——那双眼睛从赤色向碧绿过渡。
　　“可恶！”阿朱罗丸不甘地迈着机械的步伐向伊塞河走去，愈加急促。
　　“愚蠢之人！”阿朱罗丸痛恨地怒斥出声，她不知是何缘由导致了现今的愤怒与哀伤，就仿佛与亿万年前的旧时光所重合起来的场景那般，她被束缚着，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们在胸前插入匕首推入水流湍急的伊塞河，目眦欲裂。
　　身体恢复原样，削瘦的男孩投身入水，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让河边的人们都未及时反应过来。男孩宛如一条灵活的游鱼，向河水深处进发。
　　并不愚蠢。
　　只要那个人可以笑着活下去，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必然值得。
　　天音优一郎的灵魂重新苏醒了，仿佛百年前他拖着被伊塞施以魔法的身躯从洪水中救回那个少年一般，他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回到这阴冷黑暗，寂寥可怕的伊塞河中。
　　“米……米迦！”他竭力呼唤。
　　饥渴，疲惫，困倦，窒息。
　　米迦的眼睛愈加发沉，他的手指就连握成拳的力道也已经消失，他听见有人呼唤他，然而却无力回应。宛如永劫一般沉沦。
　　身体嵌入一个瘦小的怀抱当中，冰冷无比。
　　“太好了，米迦，你还活着啊！”孩子抱着他恸哭，无与伦比地喜悦。
　　“优……小优……”勉强睁开了眼睛，那个孩子始终保持着一百年前死去的模样，即便胸口的伤痕已经愈合，然而无论是谁都明白，他们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天音优一郎的生命已经停滞在一百年前，而他还有久远漫长的时光可以挥霍，但这不能阻止他拥抱天音优一郎，他的眼角再次渗出咸涩的液体，几近泣不成声：“我终于，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脆弱冰凉的娇小躯体，和身为人类时一模一样。
　　他的拥抱极度贪婪。
　　“我爱你，我爱你啊，优。”犹如困兽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吼，他无比痛苦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一直都知道。”优一郎深深地看着他，发脆的骨骼不堪重负地悲吟，身体的内脏因为太过用力的拥抱而挤作一团。然而这没什么大不了，原本便是已经死去，无法焕发生机的身体，倘若还能对他产生一丝帮助，那便足以。他拍了拍米迦的头，“米迦还是和过去一样，我怎么能够安心离开啊。”
　　“那就不要离开，和我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你不是明白吗？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死了啊，米迦。”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还要冷静，优一郎释然地笑了起来，“你比我还笨呢，都这么久了，还无法接受。”
　　“那根本不一样！”饥渴感灼烧着灵魂，纵然身处冰冷的河水之中，他依旧像是身处红莲烈火。
　　“别犯傻了。”优一郎咬破自己的嘴唇，粘稠的血液立刻掺杂在水中。
　　他的眼睛红得更加深邃，却死死地咬着嘴唇，将头撇向一边：“小优……快离开，否则的话……”
　　“不需要躲避的，米迦，别人怎样都好，只有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连同我的份一起。”优一郎主动将自己的唇畔印上去。
　　嗜血的欲望压倒了挣扎的情感，他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血液通过双方冰冷的唇传递到他的体内。粘稠而冰冷，带着百年岁月沉淀的沙哑，并不新鲜。
　　许久，他才放开。
　　“小优，我带你走。”他拉住男孩逐渐变得僵硬的手臂，心里发酸，面上却并未显露，而是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向着上方游去，“记得吗？我说过要带你出去旅行，无论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你我不再分开……”他的话语哽咽起来，“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有和你说过……”
　　他没有回头是因为不敢。
　　因此，他没有看到那具幼小的躯体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化为了四散的烟尘。
　　快到岸边的时候，他的手中突然空了，他惊慌地转过头，空荡荡的黑色河水中什么都没有。
　　就仿佛一场梦一般。
　　梦过无痕。
　　“优，小优！”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的人类！他的灵魂被撕扯成一块块碎片，强烈的恨意源源不断地化为烈火，然而此刻的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因为圣水，只能狼狈地待在水中。他咬住自己的嘴唇，将所有悲伤的恸哭都咽下，死死地盯住水面上的人类，眼中的热流几乎流尽。
　　水面上突然被泼入大量的鲜血，他一怔，见到几具神父装扮的尸体被抛入水中，便知一定是来了援军，于是冒出头。
　　银发红眸的贵族施施然将剑收回剑鞘，拍了拍并不存在什么灰尘的手，然后叉着腰露出温和的浅笑：“真是狼狈啊，米迦君。”
　　“费里德，你怎么会来这里？”
　　“今夜是你的成人礼，女王陛下快要等不及了。”费里德伸出手将他拉出水，“我们用魔法阵传输回去吧，你一定也等不及了……你已经吸食人血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米迦只是沉默，他坐在河岸的黑色礁石上，望着河面浮沉的尸体，蹙紧眉头。
　　“不喜欢我的处理方式么？”
　　在他印象中费里德是个非常温和的贵族，没想到手段竟会如此血腥。
　　“不。”
　　“既然你已经吸食过人血，那么无论现在回不回去也无关紧要了。”至于那劳师动众的成人礼不回去也罢，费里德也不嫌脏，坐在他对面的礁石上，饶有兴致地问道：“米迦君的愿望实现了？见到格莱尔的女巫了？那是个怎样的人？”
　　曾经他亦在那片纯绿的世界里捕捉到一双绿色的眼睛。
　　“没有女巫。”原本死气沉沉的他突然心中一动。
　　他将头转向那片黑暗幽深的地带，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回答费里德，只是声音很轻地说着，仿佛害怕惊扰了一场幻梦：“格莱尔根本没有女巫。”
　　那里所存在的，只是一个可悲的灵魂。
　　而如今，那个灵魂恐怕也不在了。
　　他将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然而却感受不到那个人留下的温度。
　　——他们把男孩绑住扔进河里
　　河水像被煮沸一样沸腾起来
　　破裂的气泡里血红的水漫上陆地
　　冲垮了前朝皇帝的行宫
　　而在行宫中享乐的皇帝
　　也就此一命呜呼
　　人们迎来了大帝东暮
　　最初完整的故事，其实应该是这样。
　　伊塞河边逐渐归于寂静，在他们正前很远的地方，人们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不断。
　　费里德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是吗？”他聆听着远方热闹的声音，反问了一句，语气飘渺。
　　“那还真是可惜了。”
　　他曾经见过的，没有任何绿色能够比那双眼睛更为鲜活。如果失去了那双眼睛，想必格莱尔的绿也会很快凋零吧？费里德站了起来。
　　“回去吗，米迦君？”
　　他转头看了看沉默的格莱尔，摩挲着腰间湿透的厚重书籍，解下来将它抛进了河里。
　　“走吧。”
　　“女王陛下对于你回归黑暗的行为一定会很高兴。”费里德开始用秘银在地上画出远距离传输的魔法阵。
　　“可怜的孩子啊，欢迎回到属于我们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