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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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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处于交战状态,除夕这晚,陈国宫中丝竹之音仍是不绝于耳。
正德大殿灯火通明,远看似是寂寂宫廷中唯一一抹鲜亮色彩。
除夕宴毕,我与赵硕快马加鞭,向着陈魏两国边境赶去,去见他口中我的故人。
因是秘密出行,随行的只有数名暗魏。
沉沉夜色中,赵硕一身直裾黑衣,滚银交领,窄袪广袂,足蹬圆头黑履。虽尚未弱冠,但行动间已自成一股君王之风。
无边黑夜里,只剩我们一行几人疾驰在羊肠小道上。
积雪未融,冬风呼啸而过,夹杂着沁骨凉气直入鼻腔,亦扑得我面颊生疼。
座下是千里良驹,百里已过,仍未显疲态,速度一如往前。
既是赶路,想必今晚定要不眠不休了,正作此想着,余光却觉得赵硕侧头看了我一眼。
半晌,只听赵硕无甚起伏地开口道:“此行你我二人便扮作夫妻,方便行事。”
我答:“是。”
此时约莫已近三更,一行人进入一小镇,刚打算悄无声息借道而过,却听赵硕开口:“就近找一家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是。”一众人答道。
我惊讶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却径自朝前方一客栈行去。
我跟着他身后牵好马,他上前敲了敲门。
不一会,里面传来带着怨气的声音:“半夜三更,扰人好梦!”
随即房门被人打开,一个小二模样的人上上下下瞅了我们一眼,没说话。
“一间上房。”赵硕简短开口,同时掏出一片金叶子。
小二方才还朦胧的睡眼瞬时大若铜铃,迅速将金叶子揣入怀中,忙不迭地作揖:“里面请,里面请,我带二位上去。”
到了房间,我反倒局促起来,虽说扮作夫妻同住一间房理所应当,但毕竟君为上,臣为下,且男女有别,更何况同屋而处。
我站在门侧瞥了赵硕一眼,但见他行色坦然,无半分尴尬之色。
赵硕环顾一周,道:“你睡床榻,我在外室。”说着抱起了床上的一床被褥向外走去。
如今这季节仍是深冬,天寒地冻,一床被褥何以御寒?
我索性开口:“公子睡床榻,我居外室便可。”
他回过头来皱眉看我,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你是主子,我是护魏。”我垂头恭敬回道。
室内静了半晌,我不禁抬头看他。
他摇了摇头,似是无奈,然后开口:“你睡里侧,我睡外侧。”
我听完,猛地抬起头来,愣在当地,有些结巴地开口:“我……”
赵硕不耐烦地打断我:“快些,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我只得低头回道:“是。”
如此虽已于礼不合,但却是个两全的法子,且赵硕平日行事君子,断不会做出苟且之事。
无奈之下,我爬向床里,将破月剑抱在怀中,拿过一床被子覆在身上,向里侧去。
伴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赵硕也扯过一床被子,在我身侧躺下。
几个时辰的奔波,疲累自不必说,见赵硕似无开口说话的意思,我终抵不住困意,沉沉入梦。
这夜睡得极不安稳,待醒来时,已是过了五更,枕边空无一人,桌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我翻身下床,整顿好后,赵硕恰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套衣裙。
他看了眼桌上仍未动的白粥,将手中衣物递给我,道:“将衣裙换上,白粥喝了,我们便上路。”
我有些惊讶,原以为白粥是他尚未来得及喝所以置于桌上的,没想到竟是为我准备。
许是其他人已整装待发,只剩我一人未起,索性帮我一并准备了,以免拖累他的行程。
如此想着,我有些羞愧,第一次出任务便被赵硕嫌是负累。为了不拖累众人,手上动作不禁更加迅速。
待我们赶到陈魏边境——平朔时,已是第二日申时。
街上熙熙攘攘,我与赵硕走进平朔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去赴一场,他所谓的故人之约。
上得三楼厢房,赵硕礼貌性地敲了敲房门,随后便推门而入。
我紧随其后,绕过屏风,便见一男子临窗负手而立,一身绛紫蜀锦深衣,腰间系一镂空龙纹玉环,背在身后的左手拇指上戴一鎏金指环。
那男子听见响动,扭过身来,环视一圈,目光扫到我这时停了下来,冲我一笑,道:
“好久不见,心儿。”
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一对细长却又不失浓黑的远山眉,高挺的鼻梁,湿润的薄唇,面如冠玉,肤胜凝脂。
能令美人见之失色的容貌,除了魏国三皇子向桓,还能有谁呢?
我淡然下跪行礼,“于归见过三皇子。”
向桓低低笑开,右手执一柄折扇,左手极轻柔地抚上我小臂,示意我起身。
看着那修长白皙指骨分明的手触碰到我,我垂下头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随即面无表情地起身道:“谢三皇子。”
向桓将赵硕冷落在一旁,他便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
起身时,却瞥见赵硕眸光里闪过一丝类似微怒的情绪。
一闪而逝,快到让我来不及分辨缘由。
向桓将我扶起后,这才扭过身来,脸上挂起客套而又疏离的笑容,向赵硕虚虚抱拳行礼,张了张口道:“赵公子。”
“三皇子。”赵硕亦回,脸上无甚表情。
“二位来的正是时候,我方才才命人上的几碟小菜,不知向某是否有幸与二位共食?”向桓话是对我们二人说的,目光却一直胶着在我身上。
我顿时有些不耐,不禁开口道:“三皇子折煞草民了,草民尚不敢与三皇子同屋而食。”
一时冲动,我竟忘了还有个主子在旁边,说完才发觉已是僭越。
侧头看了眼赵硕,却见他毫无不悦之色,竟是勾了勾唇角。
听完我的话,向桓立在一旁也不动怒,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
“赵公子、三皇子请入座,于归去寻些酒来。”这顿饭岂是故人相见这么简单,机密要事也非我能入耳。
“莫急,桌上有新酿的荔枝酒呢。”向桓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腕,笑望着我,余光却是瞥向赵硕。
我一惊,借口寻酒本就是我的托词,向桓怎可能不识,此时要把我留下又是何意。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我亦转头望向赵硕。
半晌,他笑了笑:“既是三皇子开口,于归你便留下尝尝这新酿的荔枝酒吧。”
说完一撩长袍坐在桌前,向桓笑着也入了座。
我恍然醒悟过来。
向桓在试探赵硕对我的信任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可这种试探对他又有何益处呢?
“心儿,这可是我特地命人为你酿的荔枝酒,既不烈口又不醉人,甘甜清香,快过来尝尝。”向桓笑着说。
我见他二人已坐下便行至桌前为三人各斟了一杯酒,随后坐在赵硕身侧。
“一路奔波,心儿必定劳累,先吃些东西补补。”向桓说着夹了一块姜丝鱼片放入我碗中。
“谢三皇子。”我答,说着拾箸伸向另一菜品。
赵硕面无表情地自斟自饮,并不说话。
许是见席间气氛有些僵硬,向桓举杯道:“今次这故人之约实属难得,二位何不举杯同饮一番?”
赵硕与我举樽,只听他开口道:“赵硕代我二人谢今日三皇子盛情款待。”言毕一仰头将杯中物尽数饮尽。
之前我鲜少饮酒,因身为一名杀手酒最易误事,所以酒量甚浅。
不过今日既是果酒,想必应无大碍,我亦一仰头饮尽酒液。
这荔枝酒果真如向桓所说,入口甘甜,回味悠长,无甚烈性。
三人饮完酒,向桓作势朝我杯中斟酒:“心儿,这酒如何?果酒养身,正好给你解解乏。”
我反手一挡,止住了他要斟酒的举动,带了些客套道:“谢过三皇子的盛情,草民实不敢当。只不过佳酿虽好,不宜多饮。草民酒量甚浅,三皇子亦是知晓的。”
说到这,余光却瞥见赵硕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转而无形。
向桓不再勉强,手上却是没停,一直朝我碗里夹菜。
赵硕比向桓更能不动声色,直至此时也绝口不提要商谈之事,默然品酒拾箸。
向桓终是按捺不住,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如今魏陈两国激战正酣,不知赵公子何时能为陈国披挂上阵大展拳脚,好叫向某一开眼界?”
赵硕抿了口酒,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论我是否上阵,我始终是吴国的皇子之一,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哈哈,赵公子果然是爱国之人,向某敬服!”爱国之前还有忠君二字,向桓并未说出口。
“三皇子才智过人,亦令赵硕钦佩不已。”赵硕淡然答道。
“只是不知我国与陈国交战谁能笑到最后,实令向某忧心不已啊。”
“虽陈国国君已死,但陈国二皇子萧意却是将才,运筹帷幄,颇有大将风范。”
“可据我所知,萧意虽胆识过人,却并无兵权在手,空有将才之名,难行将才之事啊。”向桓摇了摇手中折扇,悠悠回道。
“虎符在李止手中,自是如此。”赵硕浅酌一口酒,顿了顿,又道:“不过李将军与我私交尚可,我若谏言,李将军自会采纳。”
向桓猛然瞪大了双眼,随即又平复下来,了然笑道:“不愧是赵公子,李将军这样的大将也能收入麾下。”
“所以,这场仗如何打,全看三皇子的心意。”赵硕目不斜视,转着手中酒樽。
言下之意,向桓若想速战速决,灭掉陈国,最大的筹码仍是在赵硕手里。
而赵硕想要的,便是魏国助自己一臂之力,回到吴国。
但现下这局面,颇有些威胁的味道。
向桓又岂是好相与的人,垂眸片刻,勾了丝笑开口道:“不论谁上阵,向某未曾惧过,赵公子未免小瞧我魏国。”
“孰胜孰负确实难料,待胜负既定,恐已是十载之后的事。”赵硕无谓地笑了笑,又道:“赵硕要重返故土,何需向人禀报。”
向桓静了静,带了丝自嘲的笑:“赵公子胸有成竹,向桓自愧不如,还望赵公子解救我国百姓于水火。”
这人明明是委曲求全,却把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自诩圣人,我暗自腹诽。
终于听到了重点,我不禁松下一口气,却不料突生一阵晕眩之感,没想到这果酒后劲如此大,得找个地方稍事休息才好。
我不得不起身离席,向他二人略一抱拳:“于归突感不适,许是酒醉之故,贸然离席,还望见谅。”
赵硕抬头望了我一眼,略点了点头。
向桓露出满目关切之色道:“既是如此,心儿便快些这个地方歇息吧。”
我点点头,转身推门而出,留他二人在房中商洽剩余事宜。
来到揽月楼后院,我寻了方僻静处,也不顾地上积雪未消,席地而坐。
想起今日诸事,不觉权谋一事最是劳心劳神,却不知为何总有人乐此不疲。
我揉了揉额角,看向近处冰雪湖面。
天色阴沉,丝毫未因一场利益的成功交换而有放晴的迹象,仍是寒冷灰暗。
“沙沙”,一阵极轻微的踏雪声传来。
我心中戒备顿生,猛然扭头起身低喝一声:“谁!”
刚抽出破月,才发现行来的是一身黑衣的赵硕。
他见我起身,道:“天色已晚,朔风寒凉,进屋吧。”随后转身折返。
我拍了拍身上的残雪,正要移步,却听赵硕冷冷开口:
“今晚,破月无需回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