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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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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九,雪。
窗外红梅初绽,火一样的花瓣染上片片莹白,犹若着一身红裳的少女般含羞带怯。黑色虬枝横斜,覆着一层薄薄雪意。院中寂静无声,偶有宫人路过时响起的“沙沙”踏雪声。
我拥着手炉窝在房中不想动弹。
今日已是魏陈交战的第三日,近几日已是难见赵硕踪影,晚膳之时也不在宫中,有时直到四更仍能看见他房中灯火通明,白日偶遇也是步履生风。
跟在他身后的许是他的谋士,其中不乏一些年轻的面孔,慷慨激昂者有之,温润谦恭者亦有之,皆是出谋划策,陈异抒同。
但他从那日将我纳入羽翼后至如今仍未召见我,未言要我谏言,亦未言护魏之事,我笑着摇了摇头,想是前线战事紧张,一时未想起我这个不久前才成为他的入幕之宾的杀手。
如此也好,我正乐得清闲。
“咚咚咚”敲门声蓦然响起,随即是李止的声音:“于姑娘,公子有请。”
说曹操曹操到。
推门而入,赵硕正伏案写着些什么,他抬头看我一眼,“坐”,又继续挥着手中紫毫。
“谢公子。”
“年关将近,战事会停二三日,你随我去见位故人。”
“是。”
我不问他去往何处,不问他要见何人,不问他为何是我。
他亦不问除夕我是否需与知心好友一聚,不问我是否需要休息。
随即是久久的沉默。我二人均不说话,殿内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若无其他事,于归先下去了。”我终是受不住这氛围,开口道。
他像是此时才想起来我还在这里,放下紫毫,嘴角带了丝笑意:“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已叫厨房备好饭菜,到时会送去你房中。”
我听了无甚起伏地答道:“谢公子。”赵硕拉拢人心的手段确是甚有一套。我随即转身关门退下。
是了,今日是我的生辰,自己都险些忘记。
以往的生辰都是师父为我过,且还得瞧着运气,若师父今岁想起,便有生辰,若未想起,便无生辰。十五年来,若师父能有幸想起,于我而言便是百年修来的恩泽。出师之后更莫提生辰二字了。
不过生辰是常事,过了生辰是幸事。
晚膳时分,我就着赵硕让人送来的饭菜招呼阿紫与我同食。
甫一拾箸,只见赵硕拎着一壶酒自院外行来。
“上好的竹叶青。”他摇了摇手中的执壶,嘴角有淡淡笑意。
见他来,我与阿紫忙屈身行礼,他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不用,而后一撩长袍,坐在我与阿紫二人中间的空位上,将那壶竹叶青置于石桌上。
“怎么,我一来你二人便如此拘束,我曾记得今日是阿芜的生辰,索性无事,便来坐坐。”他噙了丝笑意看向我二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为赵硕斟了杯酒,随后又为自己和阿紫各斟一杯。
阿紫自刚行完礼便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许是赵硕平日太过冷苛,今日突至小院令她有些受惊的缘故。
赵硕自顾自地抿了口酒,垂眸望了望杯中壶觞,嘴角笑意渐渐不复,眸中转而冷淡无波,“金盆盛酒竹叶香,月下孤影自癫狂”,说罢又煞有介事地抬头看了眼月亮。
“今夜虽非满月,这半弯弦月亦有可看之处,你说可是,阿紫?”他猛一仰头将杯中佳酿尽数倾入口中。
我有些惊讶地望向阿紫,不知赵硕为何有此一问。
此时,她方略显慌乱地站起,双手执起酒壶,边颤声回道“是,公子”边有些手脚不稳地朝赵硕杯中斟酒。
酒液甫一从壶口落下,便见阿紫眸光一厉,之前的慌乱惊惶瞬时敛去,袖中滑出一刺眼银芒,反手顺势握住便直向赵硕背心刺去。
而赵硕仿若毫无防备。
我大惊,立时从袖中甩出软剑飞身向阿紫袭去,一抬脚踢落她手中匕首,同时抖动手腕,软剑划过阿紫颈间,鲜血瞬时喷射而出,阿紫瞪大双眼,眼中似有愤恨,尚来不及吐出一字,便缓缓软到在赵硕脚边。
此时我方来得及回头看赵硕。
只见他一人自斟自饮,面色平淡无波,衣袍及腰处是阿紫喷射而出的血迹。
听见打斗之声平息,他不急不缓侧头望了眼脚边的尸首,微皱眉:“下次换个杀法,颈间肌肤虽易破,一但出血却是迸溅而出,脏了衣裳,脸上还得粘上不干不净的东西。”
说罢他又扭头瞅了瞅我的面颊,勾唇一笑,“果然。”
我不顾擦去脸上血污,急问道:“方才阿紫欲行刺你之时你为何毫无反应?”
“保护我是你的职责。”他抿了口酒,盯着我道。
我瞪大眼睛皱眉看着他,刚要开口,又被他打断。
“我只好奇一点,你之前杀人也是一向如此利落,不留一点活口?”他眸中带着些探究,紧紧盯着我,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一惊,方才我一剑令阿紫殒命,没有给她丝毫开口的机会,落在赵硕眼里竟是我怕她吐露出什么所以一剑毙命,杀人灭口。
刺杀果决,我一向如此,想不到如今却是弄巧成拙。
我愣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怔忡间,已有几个侍魏过来抬走尸体,打扫现场,整个过程没有一人开口,皆是面无表情,行动迅速。
凶器,尸首,血泊,不一会,庭院里便只剩下我脸上的血污,和赵硕袍子上的暗黑痕迹,可隐约辩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回过神来,赵硕似笑非笑,还在等待我的回答。
“于归不会与如此莽撞之人为谋,打草惊蛇。”我单膝朝赵硕跪下,双手抱拳,坦然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他听完,直起身来,双手背后,嘴角笑意愈来愈清晰。
他看着我,眼中略带激赏之色,“身为女儿身,未免可惜了些,起吧。”
听完他这话,我颇有些意气,依旧跪地不起,不卑不亢地回他:“于归觉得,公子此言,有失偏颇。且不论女儿家出嫁从夫,孕育儿女之伟大,光是女人这一身份,便可做男人所不及,思男人所未料。古往至今,即便是出身风尘之女子,亦是惊才绝艳,不输男人分毫。也请公子以后不要看低女儿身。”
我一鼓作气一吐为快,他带了丝玩味看着我,一言不发,随即却转过身朝院外走去,“剩下的竹叶青就便宜你了。”
我顾不得想他方才的表情有何深意,先他一步抢道:“于归还有一事不明。”我依旧跪着。
他停步,侧头待我开口。
“为何是今日,今时,此地?”他知我问的是阿紫的事,为何不早不晚偏偏这样发生。
他偏过头去,了无起伏地道:“自命不凡易折,妄自菲薄非智。”
说完这话,身影便消失在了院外。
看来他今日来此,意不在为我过什么生辰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了一来确认阿紫的身份,二来试探我的忠诚,若是我确无二心,亦正好借此机会试探我武功究竟如何。
不是什么战事紧张而无暇顾及我,只是,他不信我。
若是今晚我反应稍慢,最迟明早,赵硕就会一了我之前所愿,放我出宫,他的身边从不需要一个武功远在他之下的人。
若是我反应奇快,可能已活不过今晚,赵硕亦不需要一个武功高于他的人留在身边徒增祸患。
一进一退皆是深渊,一举一步皆是陷阱。
暂不论我尚不知为何赵硕要说这样一句话来提醒我想通种种因由,但凭我已想到的环节,已是令我心惊胆战,冷汗涔涔。
天下的王室贵胄,究竟生活在怎样一种可怕的阴谋与圈套中。
待我将前因后果浅悟一番后,庭院中已是清冷入寂。
唯剩一桌残羹冷炙和半壶未饮完的残酒。
时近亥时,我才恍然记起今晚尚未用些吃食。
索性坐下,随意拾起银箸。
赵硕遣人送来的饭菜,虽非山珍海味,却已是我在陈宫所见不到的。
而此刻吃来,却是味同嚼蜡。
今日变故突生,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品尝珍馐的心境了。
与我相处几近一月的阿紫,平日里皆是开朗有余,内敛不足,成日只顾着李止的行踪。又见她年岁与我相近,叽叽喳喳确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该有的心性。
却没想到,之前的一切,皆不过是伪装罢了。
想杀赵硕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而阿紫,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不知她是孤身而来,抑或身后有更大的势力。
只是,一个刚过及笄之龄的女子,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殒命于这偌大的深宫之中。
无人问起,无人关心。
“阿紫,这杯酒我敬你,你我二人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同是女子,我敬服你的勇气,只是,若有来生,莫要这么傻了。”
说罢,我一仰头饮尽杯中佳酿,决绝而干脆,似是对阿紫的悼念,又似与过去那个无能的自己了断。
我抬手拭去颊边血污,记起今日还是我的十七岁生辰。
只不过,青锋染血,残酒已凉。
这样的生辰,不过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