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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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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荀是她高中文科班的班长。她和况荀同学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两年。她上高一的时候,一个同校的男生疯狂地喜欢她,天天缠着她要跟她谈朋友。男生一身匪气,说话流里流气的。她怎么可能喜欢他,她拒绝了无数次,但男生还是不依不饶,天天到她家门口等她。她害怕!她父母找过男生谈话,也找过学校找过他父母。男生的班主任、父母也找过他谈话,都不凑效。她母亲甚至报警让男生进过两次派出所。男生在同学中扬言说这辈子就赖上她了,非她不娶,还说就算他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她父母害怕了,担心她遇不测,把她转到她父亲的母校。虽说是乡村中学,但教学质量并不差,年年高考上线人数在县里都名列前茅。
况荀是她来新学校认识的第一个同学。那天她父亲带她到班主任办公室办手续,刚巧况荀也在。在她的印象里,况荀不高不矮,瘦瘦的,头发偏黄、脸色青白,明显有些营养不良。况荀主动跟她握手,咧了下嘴,笑问道:“江城来的?”她点了点头。他说:“你就叫我况荀吧。”她立即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她想到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荀子。路上,况荀问她:“江城好中学多的是,你咋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来了?是不是犯了错被学校开除了?”她当然不能说男生追他的事,她笑道:“你瞧我是会犯错的人吗?”况荀笑笑,“那倒是不像。”
文科班在教学楼二楼。况荀给她安排了座位,刚把她介绍给同学们,就有一帮女生围拢来,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江城的市花是不是杜鹃花?比如江城平原没有山丘哪来石头垒猪圈砌院墙?比如大理学家朱熹讲学的那个书院你去过吗?比如“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里的中流指的是什么?比如马王堆墓里的女尸你见过吗?吓不吓人?比如江大和科大哪个大?……她被问得哭笑不得,抬眼向况荀求助。况荀的眼睛一直在人墙外望着她。他扒开人群嚷道:“都问些啥子问题哟,散了散了散了,马上上课了。”人群散去,况荀对她挤了挤眼,咧嘴一笑。她心里暖暖的。
她成了新学校高二文科班的学生。平日里,她寄住在学校。学校食堂伙食味重油重,她吃得不多,就把饭菜分给身边的同学。刚开始的时候,都以为她是城里来的娇娇大小姐,娇生惯养、挑三拣四,但很快发现,她就是一个邻家女孩儿,穿着普通,说话不做作,衣服换下来都是自己手洗,也没有瞧不起乡下人。一个星期不到,女生们就同她搂搂抱抱,打成一片了。在江城上学时她成绩一直不错,来到乡村中学就更出众了。第一次月考就考了全班第一,让同学们嘘唏不已。班干部换届时,大家一致推荐她当学习委员。她也不谦虚,搞了几次读书活动,又组织了几次地理历史知识竞赛,在班上的威信更高了,同学们都喜欢她,但凡有不懂的都主动向她请教。她呢,来者不拒,总是耐心地讲解,不推不阻,不急不躁,同学们就更喜欢她了。
况荀的长相并不帅,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白马王子。她后来想,她之所以对况荀产生好感,或许就源于那些个学习活动吧。况荀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与其说活动是她搞的,不如说是她出的点子,真正的组织者是况荀。她不得不承认,况荀在文科班有很高的威信,他发了话就没有人敢不参加活动,何况对大家有益呢。
因为这几次活动,她和况荀走近了。况荀不说话的时候一脸严肃,同学们都惧他。她倒不怕,在她眼里,况荀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脸上总笑嘻嘻的。女生们笑:“那是因为你成绩好,又是城里人。”她不这么认为,“况荀不过是面冷心热罢了,跟她相处久了就知道了。”女生们又笑:“我们跟他同班,时间比你长多了,我们咋就没有瞧出他面冷心热呢?”“……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女生们哄笑,笑得她脸红心跳,气哼哼地撅着拳头追打她们,“尽瞎扯,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女生们笑得更欢了。笑过就完了,并不真当一回事儿。
况荀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只能算中等,英语最差。但他坦诚,不行就是不行,不懂不装懂。况荀也不是谁都不耻下问,就瞧得上她,只向她请教,态度之诚恳,甚至有点低三下四。她骂过他好多次,说“你真笨,笨得像头猪,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懂还想考大学?”他腆着脸呵呵地笑,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我属猪的。”况荀的声音好听,沙沙的、脆脆的,带点青苹果的味道。她能有什么话可说?不帮他都说不过去。所以,每次况荀来找她,她手上有再多的作业要做,她都放下来,跟他一起探讨。况荀也确实认真,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某晚,女生们夜里睡在床上闲聊,东拉西扯,不知咋的把话题扯到况荀身上来了。李杏儿说:“况荀经常屁颠屁颠地来找你,八成是来跟你套近乎的吧?”黄小梅说:“瞧况荀看你的眼神,哎哟哟,简直就像狼见了肉骨头似的。”崔学说:“江小白,你艳福不浅哟,我好羡慕哟”……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得她脸滚烫,好在是夜里,宿舍里漆黑一片,没人瞧得见。她嘴上可不好欺负,“三八婆,你们想多了,不就是问了个问题吗?那么多人问我,未必然个个都喜欢我?”
女生们跟她开玩笑总离不开况荀。次数多了,有些话有意无意落在她心坎上了,贴膏药似的拽不掉。再遇到况荀,心跳不觉然加快,浑身像毛毛虫爬过似的难受。况荀离开后,她偶尔会莫名地生出失落感来,巴望他在身边再多呆会儿,再跟她说几句话。夜深人静时,她躲在被窝里问自己,况荀真喜欢我吗?我是不是也喜欢上他了?如果他向我表白,我该怎么办?是接受还是拒绝?她又害怕又兴奋。晚上做的梦免不了还和况荀在一起,一起笑一起闹,手牵手,跑跑跳跳。有一次,她甚至梦见到况荀亲了她的嘴,黏黏的、甜甜的,有股薄荷糖的味道。
教学楼对面是个不大的山丘,长满了柏树。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有草有树有太阳,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放了学,坐在田垄上或者躺在柏树下,背背单词记记历史,再看看蓝天白云、吸吸新鲜空气,好不逍遥快活。
来读书的学生并不都时时刻刻在读书,也有少数调皮捣蛋的,比如况荀。看不了多会儿书就烦了,况荀没事找事,掐些豌豆花、蚕豆苗编个花环、用芭茅杆做个中国结作礼物送给她。有时候,也折一丫柏树枝从背后偷袭她,搔她痒痒,被发现后拔腿就跑,躲得远远的傻笑,她好气又好笑。记得有一次,她感觉到脖子上有异物,用手抹了一把,软软的,抓到眼前一瞧竟然是只大青虫,吓得哇哇大叫。她气得追着况荀打,直打得他蹲在地上抱头求饶。之后好几天,她都不理他。况荀今天送个烤红薯明天送个煮玉米后天送个熟土豆。她照单全收,脸上还是冷冰冰的。况荀不得不亲自上前赔不是,瞧他红着脸诅咒发誓的样子,她觉得好笑,就原谅他了。
毕业前舍友黄小梅私下对她说:“你与况荀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可别让大家失望哟。”她对黄小梅说:“我和况荀,比其他同学接触时间稍多点,彼此多说了几句话,仅此而已,连朋友都谈不上。”那个时候,关于爱情,她委实不清楚。因为不清楚,所以害怕;因为害怕,难免多虑,所以即便她真的喜欢况荀,也只能偷偷在心里喜欢,压抑着、躲闪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表露。
然而,傻瓜都看得出来,况荀喜欢她。她也知道况荀在她心里的位置。星期五放学,她要到奶奶家去度周末。况荀总会出现在她的必经之路,假装顺路建议她坐他的自行车。她以为况荀当真是顺路,就想同学吧,相互帮衬是应该的。搭个便车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渐渐习惯了,她还理所当然地要求况荀周日下午来接她。况荀偶有一次有事不能来,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空空的、酸酸的,难受极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就连奶奶专门为她烧的她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她都没胃口。她喜欢坐在况荀的自行车后架上搂着他腰的那份踏实,喜欢伏在况荀背上听他心跳起伏的那份惬意,喜欢况荀撒开双手飞速下坡的那份豪放……一送一接一年多,风雨无阻。她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感动,心想要不就跟况荀恋爱吧。可是,瞧瞧况荀自得其乐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或许况荀压根儿没往恋爱方面想。她这样胡思乱想有损女孩子的斯文,男女之间难道除了爱情就没有别的感情?比如友情。
她不确定她和况荀是不是在谈恋爱。不是吧,两人经常在一起,读书、回家、打闹、开玩笑、说着不咸不淡的废话,分开几天就魂不守舍。是吧,却从来说过我爱你你爱我之类的情话,也没有接吻拥抱过,连手都没有当真牵过一次。
高中毕业,她去了她向往的北京,进了全国知名的外贸大学,况荀则选择留在江城。两所学校相距两千公里。那个年代,电话尚未普及,手机尚未出现。她和况荀之间的联系主要靠写信。第一个学期,她给况荀写过20封信,几乎每周1封。况荀给她回了5封信,理由是忙,忙学业忙家教忙打工,美其名曰体验生活、感受城市。要放寒假了,她约他见面,他却说他已经报了名要到西昌某山区彝族小学支教。第二个学期开校,她给况荀写了5封信,他只回了1封,没什么具体内容,还是说忙,公务缠身、分身无术,希望她见谅。她五一节回江城,跑到城西况荀所在的大学找他。人是找到了,但比中学时更黑更瘦了,精神也消沉了许多。她心疼地劝他,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况荀直点头,请她在食堂草草吃了两碗米线,扔下她匆匆走了。他说他现在是学生会主席,正忙社团招新、五四晚会彩排、校际足球比赛正酣……大学第一个暑假快到了,她提出来希望在江城见他一面他再回家。况荀回信说,他约好几个同学要骑游川藏线,不能等她了。她回到江城,风风火火地跑到他学校,扑了个空。她偷偷地流了好几次眼泪,她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还是况荀压根儿就不想见她。
第二学年,大学课程多起来,她也开始忙了。她给况荀写了10封信,况荀一封都没回不说,最后一封信还给她退了回来。她不甘心与况荀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不了了之了,她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11月15日,是况荀20岁的生日。她瞒着父母偷偷请假回江城,直奔况荀的学校守在他宿舍楼下等他,她想给他一个大惊喜。等了一天况荀没有露面,直到晚上12点她也没见着他回宿舍。她不死心,就在学校招待所住下。难道况荀跟别的女生在校外租房同居了?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第二天一早,天刚擦亮她就冲到况荀的宿舍。况荀不在!同舍的男生告诉她,况荀退学了。她惊得目瞪口呆:况荀好好的,怎么可能退学呢?同学说,好像是他家中出了变故,但具体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也不知,况荀是同学们上课的时候悄悄离开的。离开宿舍,直奔长途汽车站乘车赶到中学,从班主任老师那里查到况荀的家庭地址。她这才发现况荀的家与她奶奶的家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气喘吁吁地赶到况荀家,眼前的景象让她不忍直视。两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茅草房。门槛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一脸憔悴的老女人,想必是况荀的母亲。见有客人来,杵棍撑起身,双下肢变形得如同两把拉满的弯弓,原来况荀母亲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屋内黑黢黢的,即使开灯也是混沌一片,许久才瞧见床上躺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况荀的母亲说那是况荀的父亲,中秋那天上山干农活,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断脊梁骨,在江城的大医院治了两个月,命是保住了,却再也下不得床了。在与况荀父母的交谈中,她得知况荀还有一个妹妹,正在上初三。况荀大学期间的学杂费、生活费都是他做家教、打零工挣来的。父亲出事后况荀就退学了,无论谁劝他都听不进去。为了挣钱养家,况荀国庆节后就到上海打工去了。
难怪况荀总是说他忙,什么到西昌山区小学支教、什么骑游川藏线、什么学生会主席纳新彩排晚会,都是况荀编来骗她的鬼话。当基本的生活都成了负担的时候,他哪有闲心给她写信,哪有闲情陪她聊天?她理解况荀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留在江城了。一切真相大白,她狠狠地鄙视自己,太自私、太不食人间烟火了。离开况荀家时,她留下宿舍的电话号码,嘱咐况荀的母亲况荀回家后让他联系她。然而,况荀一直没有联系她。她问遍了所有能联系得上的高中同学,没人知道况荀的近况。大学毕业,她来到上海郊区的这家外资公司,她知道况荀离她愈发远了,初恋注定要成为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