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八章 ...
-
冷，仿佛凝固一切的冷。
闻人羽抬起头的时候，天空正飘落着雪。
她出生在南疆之地，常年驻守湿热的百草谷，纵然曾到往过边疆严寒之地，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流月城，确实有种令她畏惧的冷。
流月城的上空永远不见天日，唯一的光明是那皎洁如雪的明月。
百草谷纵然永远没有繁花似锦，却常年生长着生机勃勃的长草，而这偌大的流月城，却连活物几乎都不见，只有漫天飞雪，是唯一的风景。
这里的雪不同于太华山，太华山的雪冰冷却纯净，素白的颜色干净得透亮，而这里的雪……
只有冷，除了冷，还是冷，冰冷到透了心。
夺走了温暖，只剩下看不到光明与未来的绝望。
闻人羽缓步沿着石阶，行至一座石门前，石门上长满了青灰色的苔藓，阴翳的色泽令人心畏，闻人羽定了定，持着长枪跨步走了进去。
闻人羽刚走进石门，便见到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一池清塘之前。
那塘清池中的水早已冻成了不再流动的冰，那个背对着她的人有着一头如月色雪白的头发，玄黑色的冰冷长袍，纵然背对着她，闻人依旧可以感觉得到，一股寒冷的窒息无形笼罩着当场。
“这是哪里？”闻人羽手持长枪，戒备以对。
那人缓缓转过身。
一直被眼罩罩住的眼，枯槁消瘦的面容冰冷得毫无生气，他的一举一动亦真亦幻，像鬼魅幽灵一般毫无声息。
“这里是流月城，生灭厅。”
那人的声音毫无感情与波澜，一字一字带着令人毛孔悚然的语调。
“流月城，生灭厅？”
闻人羽喃喃重复着，忽然忆起无异所言的在流月城遭遇的一切，目光一凛。
“莫非你是……”
虽然闻人羽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她亦曾听无异说过这个人，这是如此特别的一个人，实在令人很难认错。
“我乃流月城七杀祭司，生灭厅主事，他们叫我瞳，在流月城众祭司之中，位次仅在大祭司之下。”
瞳淡淡说道。
“果然是你！就是你把我师父，变成了活傀儡！”
闻人羽心中有着道不尽的悔恨和难过，她从来都是善良不埋怨的坚强女子，但对眼前之人的恨意，却无法消弭。
“你师父……”瞳呢喃念道，而后淡淡一笑：“原来你说的是十一。”
“我师父在哪里？”
瞳淡淡笑着。
闻人羽却已不再需要他的回答，她已然看到了。
瞳的身后，生灭厅阴冷如地狱的殿宇之中，一道不世身影坦然走出。
伟岸、挺拔、身姿犹如泰山磐石般稳重，那是闻人羽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师……父……”
闻人羽轻轻喊着。
那是闻人羽一生最熟悉的身影，但此刻，这身影却比任何时候都陌生。
记忆中，师父身披战甲，宽大的臂膀可以把年幼的她高高举起过头顶，虽然师父对她和师兄一向严肃，但闻人却也无法忘记，师父每当在看到她的时候，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柔笑容。
闻人羽一生没有父亲的记忆，她只有师父如父。
但此刻眼前，熟悉的面容，却不是熟悉的气息。
程廷钧一身魔氛，黑暗的力量环绕着他的周身，双目狰狞成血瞳，再也不复当初的严肃和温柔。
“小姑娘，很不幸告诉你一件事，如今你的师父，已经不复再有记忆和人性，如今的他……”
瞳没有说明白，闻人羽却已经明白了。
最不愿见到的场面，还是遇见了。
“哈哈哈哈……”程廷钧发出了阴沉的笑声，闻人羽心中一痛。
那不是他师父的声音。
师父的笑声，从来是爽朗而温柔的。
师父从来笑得令她心暖，绝不会如此令她难受。
闻人羽眼中有泪，她却没有哭出声。
无声的泪，无声的对峙，有时候无言的沉默比嚎啕大哭更刺动人的内心。
“师父，对不起——”
没有更多的言语，闻人羽低低一句，而后两把长枪同时出手，同样的横扫千军各自释出强大力量，仿佛生生斩断了空气，两个人，两把长枪共同划开战局。
一招一式，都不能更熟悉。
那是一模一样的招式，往日百草谷，师父手把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会了她。
当年怎会料得到，今日再次同样的招式，却是兵刃相向？
程廷钧强大的招式步步逼近，闻人羽被逼得连连后退，手中长枪猛烈相撞，闻人的虎口被震得连连生疼。
若非来之前早有防备，身着谢衣和无异所制的护身甲衣，恐怕她早已抵挡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了。
然而动作上，她却丝毫没有迟缓。
程廷钧长枪来袭，刚猛如虎，势如破竹，闻人羽见状则小心回避，灵巧以对。
这并非她常用的战术，但却很奏效。
比力气，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比灵巧，她却胜过程廷钧许多。
百草谷出发前往流月城的的前一夜。
“闻人师妹，你一个人去面对你师父，实在太危险了。”
“师兄，如果不能去，我至今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师妹，我明白。为防万一，师兄决定教你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破解百草谷长枪招式的方法。百草谷枪法，是当年长孙大将军所创，这套枪法当年伴随长孙将军上阵对敌罕逢敌手，但同时，这套枪法也并非无往不利，有着一些弱点。”
“弱点？”
秦炀点了点头：“这套枪法是为了上阵杀敌所创，招式刚猛有余但灵敏不足，同时使出这套枪法，身体上会有几个空门防守较为薄弱，我会一一向你说明，如果流月城中，师父真的成为了心魔宿体和你对上了，硬拼力量你是绝对敌不过师父，所以师妹，你一定要记住，到时候对阵师父，千万不能硬拼，要设法以灵巧取胜。”
“我明白了，师兄！”
此刻的她，已极尽全力将秦炀所教她的一切，用在了这一战上。
为她自己，也代替她的师兄，拼尽全力，再无犹豫。
这是战士最拼搏的毅力，也是最崇高的致意。
时间，在长枪的对峙与嘶鸣中流逝。
程廷钧力拓千钧，破如风雷急电，加之此刻心魔附体意识感觉尽失，无痛无累。
反观闻人羽，虽然不与硬拼灵巧智取，然而终究凡人血肉之躯体力不支，几个回合下来，已见支拙，额间汗如雨下。
疲累的身躯，一道又一道划开的伤口，闻人羽却没有觉得痛。
痛又如何，累又如何？
再痛，也痛不过此刻面对着的人。
再累，也累不过此刻无力的心。
闻人羽持枪驻地，大口喘着气，一旁冷眼旁观的七杀祭司见状心知，闻人羽，已到了极限。
七杀祭司一声叹，默默离开了战局。
横扫千军——
程廷钧挥洒长枪，闻人羽见状匆忙回应，但到底是略逊一筹。
强大的威力冲击闻人羽，她止不住后退，强大的招式过后，她再也站不住脚。
无力跪落尘埃。
闻人羽不是轻易认败服输的女子，然而此刻，她想要站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
程廷钧一步步缓缓逼近了她，手中的长枪泛出了冰冷的寒光，杀意仿佛凝固了空气。
然而闻人羽却没有一点害怕的表情。
面对死亡，很少有人能够完全没有一丝恐惧，然而此刻闻人羽，却没有一点害怕。
“师父——”
带着几乎恳求的语气，她轻轻唤着眼前人。
她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她还年幼。
那个人宽大的手掌，抚摸过她的脑门儿，带着几分宠溺，和难以诉说的温柔。
“师父——”
闻人羽轻轻唤着，忽然清秀的脸庞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她并没有完全失去力气。
她在等着他靠近，她在积蓄自己最后的力量，等着释出最后的一击。
诱敌深入，待敌轻心之刻，便释出那破釜沉舟最后的猛烈一击。
兵着，诡道也。
眼前这个人教会她的兵法，如今却要让她全数用在他身上。
何等的讽刺，何等的绝望。
“哼！不自量力的小丫头，我这就送你一程。”
程廷钧嘴中发出了不属于他的张狂笑声，心魔副体驾驭着程廷钧活傀儡的身躯，他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惊觉自己的身躯竟然无法动弹。
他就如此停在了一个空门尽露的姿势上。
闻人羽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动用自己最后所有的力气，长枪刺出，如电如雷，石火赤华，刺向了程廷钧的胸膛。
“师父——”
伴随着刺出的长枪，还有闻人羽惊天动地的呼喊。
魔气越来越沸腾，仿佛滔天的烈焰，仿佛地狱的业火，集所有的怨恨、暴戾、悲戚、愤怒于一体，要燃尽世间一切。
不敢相信，无法置信，闻人羽的那一枪，他竟然无法躲开，不但无法躲开，甚至这身躯竟不由自主，向前靠拢。
仿佛身体里竟有着另一个意识，强迫他无可避开向闻人羽的枪锋冲去。
贯穿的胸膛，空洞的一无所有。
可血，却止不住流成河。
血流淌过程廷钧的衣裳，流淌过长枪，流至闻人羽的手。
血，暖暖如春水，刺破了这流月城冰冷无尽的夜。
终究一切都该尘归尘，土归土。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心魔不敢置信喊着道，他无法相信，活傀儡竟有着他不能自主控制的意识，他周身力量像黄河流水，一去难收，很快的，他无法在停留在这个傀儡之躯上。
魔核，已被闻人羽一枪击碎。
剩余的魔魂之力离开了活傀儡的身躯，而后渐渐聚拢飞往了寂静之间的方向。
闻人羽一时迟疑。
要追，就要拔出自己的长枪。
然而此刻长枪，插进了她至亲之人的胸口，她如何忍得下心这样拔出？
这片刻的迟疑，魔魂早已无踪影。
“小羽，你……做得好！”
早已不复如初的面容，此刻，却传来了她最熟悉的声音。
“师父——”闻人不可置信喊道：“师父，是你对吗？一定是你的，对吗？”
“当然是老子啦！”
程廷钧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站立，长枪驻地支撑着残躯跪倒，他的声音细微得仿佛要随风而去，言谈中却丝毫不改那份幽默的亲切。
“师父……”闻人羽跪落在他面前，愣愣看着眼前的程廷钧，忽然泪落道：“太好了，师父……你还记得我。”
“傻瓜，师父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从小开始，我的小羽……就是最让我操心的孩子，师父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了小羽的……”
“师父——”
闻人再次喊道，任凭方才如何坚定，此刻就只余一片戚戚悲心，她哭了出来，不管怎样的坚强，此刻似乎全都轰然崩塌殆尽。
“师父，你不要动，我帮你上药疗伤。”
闻人羽掏出了怀中伤药，想要敷上程廷钧的伤口，奈何伤口血流如柱无法止息，闻人羽心急，却眼睁睁看着无可奈何。
“小羽，别哭了。”程廷钧道：“不必上药了，师父很清楚，自己已经不行了。”
“不会的师父，你都能记得起小羽了，你不会有事的。”
“嘿嘿，傻孩子……”
程廷钧唤着她，温柔的笑语犹如百草谷终年吹息不止的三月春风，如幼时记忆中那贴着脚踝的苏苏长草。
“师父，七杀祭司说你，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不记得了……”
“傻孩子……我们之所以为人，不是活傀儡，就是因为，我们做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嘛……”
“出人意料？”
“呵呵，小羽，不要心急……我相信，你会看到这最后的真相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闻人羽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此刻眼前她只有无限的绝望，那挽留不住至亲流失的生命。
“小羽，不用害怕，我们是天罡战士，生离死别，早已是人生常态，我们早就该学着接受。”
“师父——”
“我终究，已经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委屈你啦，小羽……两方对垒，难免死伤，由你来，也是件好事嘛……”
“师父，弟子无能！要是我能早一些找到师父，要是能早一点的话……”
“说什么傻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天罡从来不论‘要是’二字。”
“我……我明白了，师父。”
“小羽啊，师父只能陪你到这啦，往后你要好好活着的，知道吧？要好好的……”
“不！师父，不要离开小羽。”
“嘿嘿，说什么傻话，你是天罡啊……好吧，这回就算了，往后师父不在了，你可就不准再哭鼻子啦……”
“师父——”
闻人羽一边点头，一边却无法阻止眼中的泪汹涌而下。
“小羽，还记得么？那年你还是孩子的时候，师父带你到英魂碑下，对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师父说……”泪流成河，洗去面庞上的斑斑血迹，闻人羽哽咽得几乎无法说出下一句话。
师父曾说过，那些最勇敢的将士们，当他们殉道于战场，他们英勇的魂魄就会在世间漂泊着……
直到有一天，他们会远远望见这一座忠魂碑，而后他们的灵魂便会被指引着回到那里，然后永远在那里安息……
百草谷里，忠魂碑下，归葬着无数将士的魂魄，所以这里永远开不出繁盛的花朵……
只有这一片长草之下，那些将士的英魂和热血，永远护佑着每一个百草谷的将士……
也永远护佑着……
闻人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程廷钧忽然笑了。
“小羽，不用伤心，不用难过，天地阳光能指引着我的灵魂，回归英魂碑下……”
“师父——”闻人痛不欲生一阵呼唤，却只换来程廷钧淡淡一笑。
“从今往后，师父也会和那些英勇的将士们一起，永远的，永远的守护小羽你……”
“师父——”
“小羽，你能出师啦。”
这便是一代名将程廷钧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有倒下。
至死，他始终支撑着长枪驻地，虽然跪落尘埃，却不减伟岸的英姿。
“师父——”
闻人羽发出了震天悲鸣的呼唤。
血已渐渐冷却凝成了冰，仿佛盛开在雪地中的玫瑰。
流月城风雪渐渐平缓，仿佛天地，也在为此刻释放着徐徐的伤悲。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