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第六章 ...
-
乐无异缓步行于流月城千年残破的古道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雪冷的寒意,流月城终年不息的落雪自空中落下,乐无异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接住一片雪花。
雪落在他的手心,很快就融成了水。
乐无异忽然觉得一种难言的心痛。
这里,曾对他而言很陌生,此刻,却又有着一种无言的羁绊。
他的母亲曾经生长在这里,他的血液里,也有着那一半烈山部族人的传承。
纵然曾经多少有过恨意,但是自他亲眼看见这流月城残碎破败的景象时,又忍不住心中痛惜。
人,都是向往着光明与温暖的。
伤痛、疾病、折磨,死亡,日日夜夜渐渐卑微的祈祷,永无天日的阴霾与飞雪,到底要有怎样的意志,才能在这死寂到了一片冰冷的流月城中,坚持着活下去的意念?
乐无异看着两边枯萎成残躯的植株,出神的凝望。
他忽然看见了一座房子。
房子很破旧,外围的石墙已然破败,藤草杂蔓爬满了墙头,然而这却掩不住几分异样的感觉弥漫在空气中,月光的照射下一片斑驳。
乐无异不自觉的走了进去。
屋内,很温暖。
纵然再温暖,这里也及不上桃花飞絮的长安,及不上常年如春南疆,然而在这冰冷的流月城内,这里火光炽盛,一池清荷绽放,和墙外流月城一片死寂仿佛两个世界。
这里,是哪里?
乐无异心中默默念道。
“你是谁啊,为什么在这里?”
一阵稚□□孩的声音传来,乐无异循声望去,却发现一个看起来年纪约莫不过十岁的女孩,默默走到了他的面前。
女孩眉目清秀,散发着纯真的气息,两个大大的辫子垂落而下,衣饰华丽,手中抱着玩偶熊看起来很温暖。
“我……”面对眼前天真无邪的女孩,乐无异怔了一怔,无论怎么说自己此刻都是流月城的侵入者,不知该怎么说,转头一问:“我叫乐无异,小妹妹,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女孩空茫的眼神愣了片刻,然后皱起了眉头喃喃道:“我……我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似是而非的回答,乐无异凝神,不知自己此刻是应该戒备这个女孩,还是应该帮助她。
一阵箜篌声传来。
沈曦停住了喃喃自语。
沈曦的目光中仿佛变幻了千种颜色,清冷火光中映照眼底一片冶红,沈曦默然呆滞的表情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彩。
乐无异也愣住。
这阵箜篌声他并不陌生。
乐无异缓缓转过头。
不知华月出现在此的目的,想起捐毒那一夜,这阵琴声从天而降,阻拦了他和闻人击向雩风的招数。
然后,也是这琴声,几乎致他们于死地,为此,师父牺牲了自己唯一逃走的机会。
知晓华月手中的琴声暗藏致命杀招,乐无异凝神戒备以应对。
华月在抚着琴弦,看似纤弱的手指碰触每一根琴弦却是稳健有力,琴弦在她手中,似是有了生命一般的跃动,华丽的音符流淌而出。乐无异在她的面前持剑以对,她却全然毫不在意,她的眼神中有几分落寞,恬静的微笑却挂上了她的脸庞,仿佛是陶醉的,她便那么抚弹着箜篌。
仿佛桃花树上落下的片片花瓣,仿佛雨后破土而出的离离青草,仿佛雪水初融化成的潺潺流泉,仿佛伴着暖阳而来的阵阵春风,是春天里最动听的莺啼婉转,是清晨里最优美的雀鸣私语。
在她的琴声中,充满死亡气息的流月城仿佛有了一丝浅浅的悸动,仿若初生婴儿的脉动,新的生命在降临。
乐无异没有动,脚下仿佛有千钧,令他无法动弹。
琴声毕,华月无视乐无异戒备的眼神,只是从乐无异的面前过去,缓缓走到沈曦跟前。
“小曦——”
乐无异记忆中,华月的声音虽然没有风琊的张狂,雩风的高傲,平淡无奇却依然似刀尖一般锐利令人心寒。
但无论如何,却绝不是此刻的,如此温柔。
“你……是……”
沈曦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说道。
“小曦,还记得我吗?”
沈曦专注看着她,而后道:“对了,我记得……这琴声,你是……华月姐姐。”
听到这一句,华月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华月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小曦,究竟怎么了……”
“小曦,你听我说,小曦睡了很长很长时间的一觉,在小曦睡着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华月姐姐也老了,所以小曦会觉得华月姐姐,和以前不一样了。”
“原来是这样啊!华月姐姐……”沈曦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紧张看着乐无异道:“那华月姐姐,他又是谁,他为什么要拿剑指着你,他是不是坏人,要害华月姐姐?”
乐无异听着忽然心中一阵难言的悸动。
他不知道这一幕场景意味着什么,又代表着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去毁灭眼前这片宁静一般的美好。
“小曦不要怕,这位大哥哥不是坏人,他只是迷了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罢了。”
华月笑着静静说道,乐无异听罢收起了晗光剑,对着沈曦害怕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小妹妹你不要担心,我刚才只是以为遇到了坏人,你的华月姐姐是个好人,我不会伤害她的。”
乐无异平静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那华月姐姐,你留下来多陪小曦一会儿好不好,小曦觉得,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华月姐姐了呢!”
华月微微敛着眉头,看着沈曦天真无邪的眼中流露出来的真挚感情,然后笑了笑道:“好,小曦,华月姐姐再给你弹一首曲,好吗?”
“好,小曦最喜欢华月姐姐弹的琴了。”
和前一首琴曲充满生命的跃动不同,这一支曲中,只有一种无言的宁静。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城外的刀剑轰鸣也瞬间静默,满城的飞雪飘零,万物生灵在寂寞中沉睡,一片说不出的静谧和安详围绕着,人的心仿佛也在这时光中沉沉睡去,再不复醒。
沈曦眼神逐渐显出了倦意,宁和的安眠曲声声入耳,在那曾经多少个心神难平的日日夜夜中,抚她安宁的美梦。
沈曦缓缓闭上了眼睛。
乐无异站在那里注视着一切,心中滋味五味陈杂,他明白这座流月城中,有着太多他不知道的故事,太多他无法看尽的回忆。
他能做的,便是此刻,赋予这一幕,片刻的安宁。
一曲终了,沈曦陷入了沉沉的睡梦,华月缓缓起身,素白的手轻轻抚过沈曦额迹的发丝。
“小曦,做个好梦。”
华月喃喃道。
她转过头,缓缓步至乐无异跟前,轻轻道:“乐无异,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沉思之间。”
沉思之间,一片静默无声的世界。
乐无异一走入沉思之间,就感觉到令人窒息的魔氛压在了心头。
眼前尚有一人,双目充血面目狰狞,身形似鬼魅,魔气绕身。
“嘿嘿嘿嘿嘿嘿……”
低沉的笑声传来,沉寂的沉思之间一片震动。
原来那个人,就是,初七——
他曾听谢衣说过,那个人曾是流月城大祭司的贴身的守卫,平日里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流月城中除了城主与沈夜本人之外,也只有少部分高阶祭司知其存在。
他对沈夜忠诚不二,他心无旁骛,不身居高位,只尽自己一个护卫的本分,宁愿将自己一身埋没黑暗。
而如今,他却真真切切已被埋在了黑暗之中。
心魔看中他的时候,沈夜命他前去,他明知是去赴死,却没有半点犹豫。
他从容得,仿佛那命,早已不是他自己。
只是,无论如何从容不迫,如何淡然,那个人始终曾是一个人。
如今,他却已只剩下残躯,心神已然不存。
乐无异停住了脚步,华月领路在前,抱着箜篌,而后面对着那个人凝神了片刻,单膝跪地。
“廉贞祭司参见魔主。”
“呵呵呵呵,你做的很好,廉贞祭司。”
初七抬起头,看了看乐无异,道:“这个少年,就是萧河雪之子了?”
眼前是个清秀的面容,声音却低沉有如深渊,乐无异知道,那个声音并不是来自眼前这个人,而是他灵魂里附着的,心魔!
“正是,同时,他也是身负劫火之人。大祭司沈夜费尽心机,想要伙同谢衣隐瞒这个少年的身世,可惜这位少年太过单纯,单纯到,我只要演个苦情戏码,再哄一哄,他就会相信我说的所有话。”
乐无异听着猛然抬头,而后指着华月道:“好你个廉贞祭司,我早就知道不能相信你,说什么带我来这里助我一臂之力,原来全是假的!”
华月浅浅一笑道:“怪只怪你自己太愚蠢,会真的相信我演的戏,相信我说的话。”
“哈哈哈哈——很好,很好!”砺罂大笑着道:“沈夜那个混蛋,果然处处设心机瞒着我,还好有你啊,廉贞祭司!”
“哼!砺罂,你真是一个比沈夜还可恶的家伙!”
“神魔天道之力,你区区凡人竟敢妄论,简直猖狂!廉贞祭司——”
“魔主稍待,属下这就拿下乐无异!”
乐无异一听立刻戒备,拔出晗光剑。
廉贞祭司步步逼近,肃杀的气氛顿时一触即发。
风无声静止,天空中阴霾越来越浓烈,似是风雪欲来。
廉贞祭司静静站在那里,没有起伏与波澜的眼神,没有变幻的神色,只有淡淡的平静。
但乐无异知道,这个夜,终归不会平静,在那表面的平静下,是无法测度的暗流汹涌和澎湃波涛。
铮铮!铿锵有力的弦音不似方才所闻的温柔,反而是充满了沸腾的杀意,乐无异知道,眼前廉贞祭司手中的箜篌,不止是能奏出天籁般的妙乐,也是奏出最惊世的杀伐之音。
强大的窒息感忽然压迫下来。
乐无异不等对方动作,便率先出招!
剑啸破空,直刺华月而去,乐无异见识过华月的能力,若再迟疑不动,便将被她强大的乐音杀招笼罩,因此要制胜,唯有靠这一份出其不意的快,再快,更快!
华月凝音拨弦,音律杀招竟丝毫不输剑气的锐利。
“乐无异,时至今日你可明白,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战?”
方才她如此问少年,少年却没有回答她。
然而此刻,她已无须再听到少年的回答了,这一战,本无可避,天道轮回,总有逃不出的宿命与终点。
冷冷的琴光乍然,华月拨弦三千,凝音之界,离乱之咒,长歌之绝,长恨之缚。
乐无异长剑执手,流影剑、拨云见日一一拆招应对,灵巧依然。
一旁的心魔冷冷看着,露出了地狱般的微笑,战局中的两人出手均无保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局。
几个回合下来,乐无异灵巧的优势逐渐丧失,疲于应付杀招此刻已是冷汗涔涔,反观华月,却是悠然自若。
“看起来,你已是黔驴技穷了——”
华月冷冷不屑说道。
乐无异喘着气,瞪视对方的眼神,丝毫不见退缩之意。
“哟!这句话,我倒觉得原封不动送给你身后的那位更为妥当!”乐无异冷笑着看着砺罂道:“什么神魔之力凡人不敢妄论,你好歹也是个魔,居然躲在一个女人的后面说别人猖狂,知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啊!”
“好你个乐无异,既然如此,本座定然要亲自送你上这条路。廉贞祭司,你退至一边!”
“是!”
华月缓缓收了招,走到了一边。
初七缓缓步入战局,身带魔气越发浓厚,初七拔出了一把刀,那是一把散发着阴寒黑色之气的刀,带着魔的力量。
仅仅只是靠近,便觉得窒息。
手起,刀落,强大的魔氛袭来,乐无异连连后退,初七连连逼近。
再起,刀落,乐无异被强大的魔力压抑着,手几乎拿不稳剑,后退几步之后,乐无异跪落在地。
若非来此地之前为了以防万一,谢衣以偃术制成了护身甲衣让他穿在身上,此刻只怕已无力承接砺罂的招式。
“怎么,无法抵抗了?”砺罂冷笑道。
“哎!”乐无异摇了摇头,忽然悠然自得的站起来笑了:“你确实很强大,可是你都没想过,进展这么顺利,会不会有诈呀?”
“什么?”砺罂一个愣神,却不料脚下忽现奇光。
“缚朔雪——”冷冷而锐利的女声传来,砺罂忽然一阵心惊。
飞雪如同绳索从天而降,紧紧束缚住了初七的身躯,砺罂回过头,却见华月手拨琴弦,容颜上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
“金刚力士,出来!”
配合华月束缚之招,乐无异同时召唤出了方才埋下的偃甲,引爆炸药,强大的爆炸力冲击而来,初七顿时见血。
“你,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奇怪,方才我和廉贞祭司打的时候,我一边应付她的杀招,一边设法布下偃甲,这个时候自然见效。”
乐无异得意笑着,初七的表情却狰狞着。
这不过是一具傀儡,看不到表情的傀儡,此刻却好似有着天下最吃惊的表情。
“廉贞祭司,你竟然背叛了我,这……怎么可能?”
“哼!砺罂,你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是吗?可是我今天就告诉你,就算是活傀儡,这个世上依旧有些事,不可能为你所掌握。”
乐无异有些得意的笑着道,沉默在那方的廉贞祭司华月缓缓闭目,又缓缓睁开。
闭目那一刻,她想到了那个女孩。
“我,只是你的活傀儡,你所做的一切,我早已不记得……”
华月的声音仿佛自破碎虚空中传来,传遍流月城永无天日的寂静。
“我没有了记忆,没有了过往,这茫茫尘世何其之大,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无法恨你怨你,也无从反抗……”
无喜无乐,无悲无怨,早在成为活傀儡的那一刻起,尘世埋葬了我所有的情感。
然而人,为何生为人?
傀儡,又何为傀儡?
何为生,何为死,何为物,何为人?
一个人若失去了情感,何以为人?
一个傀儡若有了情感,又何以只是傀儡?
华月睁眼的一刻,她的眼神中只留下了无限的坚定。
“我不怨恨,也不难过,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绝不再让另一个女孩,遭遇我所遭遇的一切,服从和我同样的命运。”
经历过这黑暗命运的人,最明白黑暗的力量。
不为怨恨而反抗,但为救赎而重生。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触碰到,那渴望了千年的,光明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