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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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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异醒过来的时候,周围的景色是一片深沉的昏暗。
他躺在一张石床上,空气里泛着数九严寒的冰冷气息,微弱的灯火照得石屋内落下一片斑驳,黑暗的气息让人悚然。
“你醒了——”
一个身着墨绿长袍,面覆金色面具的人缓缓走来,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乐无异顿时警戒。
“这里是哪里?”
“看起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人摇了摇头道:“此地是流月城,生灭厅。”
“流月城,生灭厅——流月城?!”
看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有一扇简单的窗,乐无异跑到窗边向外望去。
皑皑如雪的月光照射,放眼而去皆是一片银白,巨大的石墙石阶构筑起了城池,寒雪凝冻成冰霜,流月城内无生机的花木遍布,整片城池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原来这里,就是,流月城——
这里就是师父的故乡。
他曾从师父的言谈中听到过,流月城这一片苦寒之地的种种凋零残破,然而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体会那份彻心的悲凉。
“既然这里是流月城,那你就是流月城人了?你是谁?”
那人点了点头,而后道:“我没有名字,你,唤我十二就好。”
“十二?”乐无异愣愣嚼着这个称呼,眼前这个人看不到面容,但从声音和举止来看,并不比他年长多少。
乐无异下意识摸了摸周身,发现自己随身的偃甲盒和晗光剑,全都消失不见。
禺期……还有馋鸡……乐无异心下忽然几许难过。
“你们为什么不杀我,要大费周章把我抓到这里?”
“杀你?”十二仿佛愣了愣,而后沉静道:“你所说的,十二亦不知,我只是受命于七杀大人,照看你而已。”
“七杀?”
十二点了点头道:“流月城七杀祭司瞳大人,同时也是生灭厅主事。昨日大祭司和十一将你带来此,七杀大人就把你交给了我,要我照看到你醒来。”
“十一?”
乐无异疑惑看着他,想起他的称呼为十二,此刻又一句十一,这样的称呼说不奇怪定是荒唐。
“那么此刻我已醒来,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十二沉默了片刻,而后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七杀大人。”
乐无异跟着十二缓步而行,来到了生灭厅主殿之中,殿中光线昏暗,色调黯淡,唯有一处例外。乐无异依稀见到一人坐在窗前,明亮的月色从窗边照入,黯淡却雪白的光泽披上了那人的头发仿若霜颜。
走进看,才发现那人是坐在一个偃术特制的轮椅之上,神态老朽,全身上下散发着死亡一般的气息。
十二走上前,向那人恭敬行礼道:“七杀大人,属下已将乐无异带到。”
“知道了,十二,你先下去吧。”
十二行了个礼,退出了房间。
瞳摆动轮椅调整着方向,他一只眼睛失明,此刻仅余的那只言正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乐无异。
“你的眼神……倒是很特别……”瞳冷冷说着道。
乐无异皱了皱眉,而后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问道:“你,就是流月城七杀祭司,瞳?”
“对我的样子,少年,你看起来充满了疑惑?”
轮椅上的瞳漫不经心道,声音如同地狱之吟咏般深沉,令人心生畏惧。
“我……”
乐无异确实想过七杀祭司的模样,但没有一种会是如眼前所见,双足俱残坐于轮椅之上,一只眼被覆罩陷入黑暗,苍老佝偻的身躯看起来毫无生气,仿佛一个久病将死的人。
“是在疑惑我的双腿么?我很久以前罹患恶疾,双足残废,所以只能以偃甲轮椅代步。”
“偃甲?”看了看四周,乐无异发现这个房间内布置不少制作偃甲用的工具,再看七杀祭司左手和双足,都是偃甲的关节和组织,心中顿时有了几分定论:“你也是个偃师。”
“哼,何止是。”瞳冷冷一个笑道:“我不妨告诉你,谢衣年幼之时,便是由我传授他偃术。”
“什么——”乐无异怔住,缓缓道:“这么说,你是……师父的……”
“称不上!”乐无异的话还没说完,但瞳似乎已知道少年想说什么,此刻只是冷冷回答道:“我专攻毒蛊而谢衣专攻偃术,他对偃术之道的执着超乎常人,早在几十年前,他的偃术就已远远超过我,如今他留下的偃甲,早已让我望尔项背。”
两人沉默了一阵,乐无异注视着眼前之人,而后道:“我曾听说,闻人的师父,百草谷天罡程廷钧将军,是落入了你的手中。”
“哦?”
“他为何会变成那样,在广州码头遇见的时候,他完全不认得闻人。”
“你说的——是十一吧,这是自然,他已成为活傀儡,过往记忆早已不复存在。”
“活……傀儡……”
“想必你已从你师父那里听到过心魔之事了,心魔来自魔域,在人间无有实体行动受制,要想方便行动,需要将魔魂魔血借助傀儡之躯以宿体。然而凡人要成为宿体并不容易,其强大的魔力也无法长期寄宿于一人之身,于是只能不断选择不同的人,接受心魔魔魂魔血渡引其身,当魔魂渡引改造躯体之后,人便会失去过往一切记忆,成为只会听从命令,必要之时将提供躯体为宿体的活傀儡。”
乐无异皱起了眉头,感觉到了一种深刻的愤怒在心头蔓延。
“所以,程师父就是被改造成了活傀儡,那你,又做了什么?”
“魔魂魔血之渡引,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其中操作十分复杂,我擅于蛊术医术,心魔自然选中我,来为他完成这一切。”
“你就这样,任着他为所欲为?甘愿做他的帮凶?你不是流月城七杀祭司吗,为何要与心魔沆瀣一气?”
“孩子,你对流月城知道多少,又懂得多少,难道你以为流月城祭司,都如谢衣一般不成?”
乐无异止了声,不可否认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来自谢衣之口,他确实曾以为,流月城不过受制于心魔所以以断魂草危害人世,可如今看到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师父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流月城,他至死还想要除去心魔,为流月城解此困局。”
“师父……”七杀祭司一敛眉,冷笑着道:“你的师父又如何?他和我流月城,并没有关系。”
“就算师父叛出流月城,可他从来没放弃过流月城!”
“哈哈哈……”瞳忽然笑了,那笑声毛孔悚然,让乐无异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感:“乐无异啊乐无异,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是没有看清真相。枉你自诩偃师,却未曾发觉,你的师父,根本就不是谢衣。”
“你……你说什么,我师父……不是谢衣?你在胡说什么?”
“我问你,你可注意到过,你师父与常人有所不同?”
乐无异不知对方说此话的意图,不过脑海里确实有过很多疑惑,只是此刻,他不愿让对方把握了主动权。
“师父就算与常人有些不同,但这不能否认他是谢衣的事实,再说了,如果他不是谢衣,那他又会是谁?”
瞳摇了摇头道:“十年前,流月城曾发生一场动乱,有人闯入流月城中欲毁去流月城命脉之五色石神树,被大祭司当场抓获,五日之后,大祭司便对流月城宣布,闯入之人已被其处死。”
“这……”
“这个闯入流月城之人,便是流月城前任破军祭司,谢衣——”
“师父……”乐无异彻底愣住,而后激动反应道:“你胡说,如果十年前大祭司真的杀了师父,五年后我又怎么可能在长安码头见到了他,他那时……”
乐无异忽然停住。
长安码头上,白衣偃师笑如春风向他伸出手,温和道:“小公子,你没事吧?”
师父明明知道我真实的身世,他却从没告诉过我,十年前在长安我和他曾经见过面,他却对此否认……
谢前辈忌惮于流月城我可以理解,但我觉得他没道理连这些事情都瞒着你啊……
长安与闻人的对话,此刻清晰徘徊在脑海里,乐无异忽然觉得全身被冻住了一般冰冷。
“看起来,你还是注意到了某些不同寻常之事了。”瞳冷冷一笑道:“从始至终,你的师父并不是真正的谢衣,你和谢衣,不过是两个从无相识过的陌生人罢了。”
“……”
“早在叛出流月城的第一年,谢衣便自知流月城不会放过他,他迟早难逃一死,为了保存偃术,他将自己的学识与部分记忆封入一尊偃甲人中。”
“偃……偃甲人?”
“而这具偃甲人,就是你所谓的——师父。”
瞳的话,如同天地一片倾塌回响在脑海里,乐无异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无法思考,无法言语,只是呆愣在当场。
偃甲人……师父……他无法想象这两者的关联在哪里,脑海里一片天旋地转。
“可是,这怎么可能,师父行为举止,根本和常人无异,怎么会——”
“你师从那位偃甲人五年时间,对谢衣的偃术造诣,你莫非还看不透?你对他的偃术到底了解多少?”
乐无异忽然冷静了下来,闭上眼睛缓缓道:“你说的对,师父的偃术确实旷古绝今,无人可及。虽然这五年来我不断努力学习,但仍旧与之相差甚远。”
“……”
“以偃术造人,这样的偃术,确实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说不清是伤感还是崇拜的神色在乐无异脸上变换着,瞳看着眼前心中矛盾的少年,继续道:“当年谢衣来到流月城之前,曾命令偃甲人好好保存偃术,不干涉江湖之事,小心避开流月城追杀,而它也确实一向安分守己。直到此次,流月城海市基地主事公西原之死,让我们察觉到了,原来这个人世,还有谢衣的存在——”
“海市,公西原——”乐无异顿时手冷了大半,“师父他那个时候,是为了去救我,才会——”
“我们确实想不到偃甲人会以这样的方式重现,而且更没想到,他会收你为弟子,想必这也是谢衣的意愿,希望他身死之后,有人可以传承其偃术,我想偃甲人是看中了你的偃术上的天分,于是将你收入门下,代替以谢衣的名字、身份传你偃术,更不惜为救你赴死。”
代替以谢衣的名字、身份传你偃术,更不惜为救你赴死——
乐无异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无尽的空虚感仿佛掏空了内中的一切,只留下一片默然的仓惶。
闭上眼,白衣偃师的音容笑貌仿佛昨日未曾消散,自无厌伽蓝那夜之后,他几乎夜夜梦到那日,梦到那火光燃过如地狱红莲,无厌伽蓝中白衣偃师被沈夜一剑穿心,刺穿了胸膛。
“师……父……”乐无异轻轻唤着,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眼中的泪,几乎夺眶而出。
“既然我师父是个偃甲人,那沈夜……那一剑,杀得了他么?”
“不必怀疑,你师父确实已不在人世。”瞳冷冷道:“只是,他并非死于无厌伽蓝,而是死在流月城中,大祭司将他带回流月城后,贪狼祭司风琊毁去了偃甲人维持生命的聚灵石,而后他被送到了我这里。”
“……”
“我将偃甲人拆卸之后,从他残余的记忆中读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这也是我现在能在这里,告诉你真相的原因。”
瞳饶有趣味看着乐无异此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神情,夹杂着悲愤、难过、惘然却又无奈,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克制着心中的冲动。
“师父他……再也回不来了……是吗?”
瞳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他片刻,答非所问道:“堂堂一个偃师,却要尊一具偃甲为师么……”
乐无异忽然想起了沈夜之前所言。
本座在想,要是让谢衣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和今日之事,不知他会作何想法——
你师父死的时候,本座就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了生命,不仅如此,在他死后,本座还下令把他大卸八块,连一寸尸首,我都没给他留下。
彼时不明其意,如今看来,这原来是在嘲笑他么?
乐无异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了方才的错愕,也没有反驳他的任何话,只是以平淡到如无波之水的语气重复方才的话道:“师父他……再也回不来了……是吗?”
瞳向来冷漠的容颜微微有些意外,那仅剩一只的眼睛仿若地狱黑鸦,看着眼前少年执着的凝视。
生灭厅是流月城法场,拥有对一切在流月城犯下过错的人的生杀大权,作为生灭厅的主事,瞳见过很多身陷于此的人的神情,或惊恐或痛恨,却没有一人如眼前的人一般。
少年的眼是纯净透亮的琥珀色,他的眼神中看不出悲喜,却仿若流月城上那一轮皎月的银辉,叠映着这片只剩下死亡气息的流月城。
瞳犹豫了片刻,对着少年点了点头。
“偃甲人聚灵石已碎,承载其品性、思维和记忆的冥思盒也已被毁去,纵然谢衣本身能再造一具一模一样的偃甲人,其品性思维也很难完全仿造,造出的新偃甲人,也终归会与之不同——”
“这样啊……”
少年喃喃道。
就算是一具偃甲人,生命一旦逝去,也永不重来,是么?
少年无奈摆了摆头。
既然如此,他和我们的生命,又有何差别?
乐无异松开了紧握的手,淡淡露出了一个笑容的表情。
“他曾救过我的性命,曾传授我剑术偃术,他是我的师父,就算他不是谢衣,这一点也不会有所改变。”
少年和瞳对望着,眼神间的坚定丝毫没有退让。
“……呵,有趣!”七杀祭司淡淡笑道:“你和谢衣年轻时,果然有着几分相似。”
“什么……”
“罢了,该说的,我已说明了。乐无异,你接下来的遭遇,就看你的造化了。”
瞳注视着他片刻,眼神已不似方才冰冷,隐约多了点柔和。
“十二!”
名唤十二的年轻人闻声而入,立定于瞳的身边行礼道:“七杀大人。”
“你派人将乐无异囚入黑暗之间。”
“是!”
“乐无异,我以蛊虫封住了你的经脉,我警告你不要轻易妄动灵力术法,否则蛊虫必会反噬你之身体,到时候你的小命必定不保。”
仿佛早已不屑这死亡的威胁,乐无异的表情没有任何慌张错愕,十二唤来了两名低阶祭司装束的下人,两人一左一右押着乐无异,乐无异倒也不反抗,只是随他押送而去。
乐无异被两位祭司押着踏出房间之时,瞳忽然开口:“我想,或许你尚不知你师父真正的名姓。”
乐无异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转过身淡淡回头看了瞳祭司一眼。
“那位偃甲人临世之时,谢衣,曾为之取名忘川。”
“师父……忘川……”
师父,你……是不是……五年以前……去过长安?
无异为何有此问?
我只是总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就见过师父……就好像……
没有,五年前我一直在纪山未踏出半步,更未去往过长安。
当初静水湖中的种种对话,忽然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十年前的初遇,五年来时光种种,乐无异觉得忽然有一盏灯,拨开了混沌的思路,让他终于看清了一切。
“忘川……”
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饮罢忘川水,忘却生前事,从此踏入轮回归途。
乐无异走出去以后,瞳在那里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请你转告沈夜,师父生前留下的愿望,我还是会去替他完成,只要我活着一日,就必定会阻止流月城、阻止心魔继续危害人界。”乐无异坚定道:“谢衣也好,师父也好,他们生前来不及完成的事,我定会替他们完成。”
“阻止流月城……阻止心魔么?”脑海里回荡着乐无异走之前最后留下的话,瞳无奈笑了笑。
尘封的往事忽然忆上心头,那一年的流月城也如今天一般冷,就在那一年,他决定要应允心魔为他效力。
眼前,忽然缓缓走来了一个墨绿长衣的年轻身影,清秀的脸庞上永远是如春天一样的温柔,在这永无天日的流月城内,那人的身上却永远找不到一丝黑暗的气息。
彼时他问过他,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杀死另一个人来让自己活下去,他会怎样选择?
他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答道:“如果真有那日,谢衣倒宁愿从此身坠无间,永世再无轮回。”
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谢衣终归有一天,会离开这流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