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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番外四*太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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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来到太华山的时候,夏夷则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那时候他还不尚懂事,从年幼时起身体就异常虚弱,模糊的记忆中,年幼的他在宫中的生活,便是倒落床榻,与苦苦的药味相伴。
那个时候,母妃总会守在他的床前,难过的流着泪,纤纤素手拂过他的额头,一滴滴的泪珠悬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似东海最明亮的珍珠。
太医都说,三皇子体质虚弱,如此下去,恐怕夭折。
父王在他的床前听着,神情严肃点了点头,等太医走了后,他慈爱地看着他道:“夷则,不要怪父王狠心,为了保你性命,只能如此了。”
清和真人步入长安繁华的乌衣巷道的时候,长安正值万物复苏春天时节。
长安宫城壮丽恢弘,红墙碧瓦琉璃窗棱,清和真人踏云而来,一襟清风飘逸如仙,给沉闷的皇家宫室中带来了清新的味道。
“清和参见陛下,祈祝安康。”
清和真人俯身跪拜天子,却不料听闻一阵细微的脚步传来。
他循声望去,一个幼小的脑袋自大殿柱子后方探出,如珍珠般的大眼睛正满是好奇望着他。
“夷则,出来吧。”座上天子示意清和平身,随后温柔的一声叫唤,夷则立刻乖乖站了出来。
“听父皇说,您就是太华山的清和真人?”
年幼皇子看着他的眼神中,几分好奇,几分伶俐,清和微笑点了点头道:“三皇子殿下,山人正是清和。”
“父王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好想看看你有多厉害呢!”
“这……”
“夷则,不得无礼。”天子温柔训言,随即向清和呵呵笑道:“清和,这位便是朕与淑妃之子李焱,取字夷则,这孩子自幼时常卧病在床,还未教过他太多宫里的规矩,不周之处还请包涵。”
“陛下言重了,今日传山人前来,想必是为了三皇子之事操心了。”
“不错!夷则自出生起就身体虚弱,这还不过十年的光景,已是大病小病不断,这般身子骨,太医说如此下去,恐怕夭折。朕传你前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相求不敢,一切但凭陛下吩咐。”
“我希望你能收他为弟子,授他剑艺仙道之术。”
“这……龙子之躯,太华山艰苦之地,怕委屈了三皇子。”
“呵呵,清和不必如此顾虑。”圣元帝笑着道:“既是入定修道,自当与众弟子一视同仁,清和不必因为他之身份就如此顾忌,此事已缠绕朕心头已久,若清和肯帮我,自是最好不过了。”
“这……敢问淑妃娘娘的意思是?”
“其实,请清和你前来,正是淑妃之意。”
“这……”
“淑妃说了,将夷则交给天下其他任何一个人,她都不能完全放心,唯有清和你,能担当此任。”
“得陛下和淑妃娘娘如此看重,山人惶恐……”
“到了这个份上,清和朕可不准你说不答应三个字了。”圣元帝忽地板下了脸孔,严肃看着清和。
“陛下有令……清和自是遵命……”
“这就对了。”天子再度眉笑颜开,向着夷则道:“夷则,快唤师父。”
听了圣元帝的话,年幼的夷则踏步至清和跟前,双手抱拳要下跪道:“夷则拜见师父——”
清和急忙伸手扶住了他的双臂,将他挽起,夷则睁大了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彼时夷则的眼中只有纯真的颜色,一如太华山初雪的白皙。
那一年的春天,夷则告别了父母,告别了春满街巷的长安,跟随着师父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太华。
刚进入太华地界,夷则就冷得直打哆嗦,太华山道上,风雪越来越密集,三皇子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清和见状,默默念了一道口诀,一道蓝色的光芒加注在了夷则周身,身上冷意顿时消退了许多,抬起头,清和长老关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轻轻问道:“可还觉得冷?”
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眼前仙人一样的师父,夷则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冷了,谢谢师父!”
清和微微一笑伸出了手,夷则开心牵着,然后跟随师父,一步步走完了漫长的太华山道。
从此长安没有了一个李焱,而太华山则多了一个夏夷则。
和长安的温暖不同,太华山终年冰雪封山,仿佛春天永远不曾降临,山上没有繁花似锦绿草茵茵,也没有鸟鸣虫吟,唯有不惧冰雪的苍松屹立,仙鹤成群飞过太华山终年纯白的冰峰。
初来此地的夷则并不习惯太华的清冷,加上天生身骨虚弱,两天就高烧生病不起,神色黯淡,教清和看着也是唏嘘,奈何太华山也没有下人伺候,清和也放心不下他人过多和三皇子接触,于是事必躬亲的亲自照顾着。
“夷则,你终于醒了?”
两个日夜的折腾,烧总算是退了,昏迷不醒的孩子也悠悠转醒。
“师父——”稚嫩的声音轻轻唤着,看着清和已两日没合眼的无神双目,梗咽难过道:“对不起,夷则让师父担心了。”
清和微笑着摇了摇头。
“夷则,你没事就好。”
“师父,太华山这么冷,为什么师兄师姐们都不怕呢?”
“夷则,太华山弟子皆习御寒之术抵挡风雪,等你病好了,师父就会教你——”
三日后,太华山修习道场之上,年幼夏夷则一步步跟着清和并拢两手双指,体内灵力运转周天,试了两次之后,便见一道蓝色的光芒从他的手心散出,裹遍周身,渐渐的,风雪的声音仿佛小了许多,身上的寒冷也渐渐消退。
“师父,我成功了!”
看着兴奋不已的夷则,清和真人微微扬起笑容。
三皇子的记忆中,那是他出生以来度过最冷的一个春天,却也是最温暖的春天。
太华山的日子相较皇宫清冷艰苦,然而对夏夷则来说,却要比皇宫之中生活来得有趣。
由于身体上的虚弱,皇宫中的日子虽然说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那富丽堂皇却离他很遥远,他只能终日卧床与药为伴。
然而太华山之上,自师父教会了他御寒之术后,他便再也闲呆不住,这日闯一闯山道,那日爬爬那峰岳,天地山峰映日月,青松长伴鹤长鸣。
“夷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徒弟的清和真人看着夏夷则独自一人坐在太华山最高处的断崖边,小小的身躯趴着石头,脑袋却探着往外望去。
断崖下,太华山群楼殿宇一览无余,断崖外,雪峰绵延千里,苍穹无尽。
听到清和唤他,夏夷则转过了头,如黑珍珠一般的眼睛闪烁着几分深邃的光芒。
“师父,我只是觉得这里的天好大好大,好好看。”
皇宫再大,天地也只有四角院落的大小,然而太华山这片世外的天地,每每站在悬崖边放眼望去,天际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遥远。
清和真人微微一笑,随手为他多披了件衣裳。
“这里风冷,担心别着凉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夷则也慢慢长大成人。
当然,他也并不是一成不变呆在太华山众,最初的几年,夏夷则还会常常回到长安中,和父皇母妃多享几分天伦之乐。
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不知不觉中他发现,曾经的长安,已离他越来越遥远。
每一年,总有他曾经相识的人,渐渐变得陌生。
先是皇后侧妃,后来是两个哥哥,再来是身边一个又一个大臣们,最后,甚至是父皇,也在无意中和他渐渐疏远。宫廷几番生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层出不穷,夏夷则渐渐心灰意冷,心中越来越不愿回到那片宫廷。
偶有回到长安,他也从来只愿和母妃为伴,每一年回到宫里,他看到的是母妃面容上愁容阴霾,渐渐加深。
“焱儿,母亲对不起你。”
母妃仍旧常常如他小时候,守在他的床前,素手安抚着他入睡。
然而未深睡的他,却常常听到母妃低低的啜泣,还有那句喃喃不已的对不起。
他不知道为何母妃要这么说,他早已不如小时候那般虚弱多病,他已是太华山清和真人门下得意弟子,也是侠义榜上排行第一的年轻剑客逸尘子。在师父清和真人的训导下,剑术、术法无一不是人中之龙。
然而母妃的面容,却只是一日复一日更加愁苦。
他明白,就算他在太华山看道了这个世间最广阔的天地,却永远也无法看到宫院上天空有放晴的一日。
待到母妃在他床前哭累了睡着的时候,他缓缓睁开眼睛伸手,轻轻为母妃拭去眼角未干的泪水。
如年幼时一般,他站在太华山最高处的断崖边,俯瞰太华山终年不变的风景。
风还未歇,天色就暗沉了下来,顷刻,鹅毛大雪自碧空飞舞而落,一点一点掩埋了太华山的每一座楼阁,每一处风景,放眼而去,一片素白。
一道纸伞,悄然无息出现在夏夷则的身后,为他遮去了这漫天飞雪。
“师父——”
夏夷则惊觉,转头看见清和真人微笑着的面容中,眼神里带着疼惜。
“夷则,这里风雪大,为何不用术法抵御?”
“我……”夏夷则犹豫着,而后道:“师尊不用担心,弟子只是想感受下这风雪的清凉之意。”
清和真人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夏夷则。
“这里风冷,担心别着凉了。”
如年幼时一般,清和真人取出随身披裳,递给了夏夷则。
五年前,宫廷生变,夏夷则听说之后,下了山。
一个月后,他回到了太华山。
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预兆,他只是郑重走到了清和真人的面前,跪下叩首。
“夷则——”
“师尊,我……回来了。”
夏夷则的声音没有起伏,却隐隐感受得到那份禁不住的颤抖,修道参悟多年,清和真人早已平静如水的心,忽然在那一刻,起了涟漪。
“回来,就好。”
清和真人没有多问,只是笑着如是说。
往后的日子,清和真人渐渐的发现,夏夷则回长安的次数越来越少。当他问起夷则时,夷则总是笑着和他说:“因他周旋之故,两位皇兄阴谋未能得逞,回长安恐多有变数。”
太华山终年风雪交加地冻天寒,却冷不过宫廷里的凉薄人心。
若能选择,愿从此不再做皇宫中的李焱,只愿是太华山中的夏夷则。
太华秘境,灵力流转千般,幻梦无际穷途。夏夷则一踏入,想起当年误入此境时他还年幼,面对着秘境中种种凶险无力回天,一切恍如隔世。
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夏夷则。
指捏术法开阵,剑破疾风,昔年向他袭击,让他无能为力的妖兽,此刻却一招被制。
夏夷则微微扬起了嘴角。
妖兽寿数长久,一切仍旧如当年模样,当年能耐,而人,也许这一生的时光太匆匆太短暂,所以变得如此易变,如此刻的他。
他如入无人之境,一道又一道关卡在前,他化解自如,一直到了太华秘境的最深处,他见到了温留。
“区区残妖之身,却想要接受甘木之力,清和也真是不怕派你来送死。”
温留见到他时,夏夷则见到对方的眼中,满满不屑的意味,他微微敛眉问道:“温留前辈此话何意?”
“怎么,你师尊难道没告诉你?”
“师尊只告知,若要去除断魂草,只有这一方法,无论刀山火海,夏夷则都不惜一闯。”
“哼!笑话,甘木乃是昆仑山玉虚西王母所植之木,是除了不周山龙血草,人界最好的疗伤神药。只要你身负甘木之力,以后无论你是重伤濒死,还是毒入经脉,甘木之力都会自行发动,保你不受损伤。有了甘木,区区断魂草的魔气,自然不在话下。”
“竟有如此神奇之药。”
“别高兴的太早,甘木虽是疗伤神药,然到底是仙家之物,与妖属性相冲,凭我的功力,当年我偷西王母之甘木,刚服下之刻时而浑身灼烧,时而冻冷如冰,可叫一个难受,好不容易,才化为己用。你这区区残妖之身,要承受甘木之力,哼!怕是九死一生。”
“生死自有天命,夏夷则既然来了,就不怕走这一遭。”
夏夷则如是说。
太华秘境外,清和真人独立风雪中,雪花飘落满襟,他仿佛静穆千年的雕塑在那里站了许久。
直到日落西沉,太华秘境出口处散发出了一道隐隐的光芒。
清和真人望去,只见夏夷则缓缓自秘境中步出,浑身伤口触目惊心,驻地之剑满布血痕,然而苍白的面容上,那双如珍珠一般的明亮双眼,依旧散发着深邃的光芒。
“夷则——”
清和揪心唤了一声,话却再也说不下去,只见夏夷则微微一笑,虽是断断续续却带着几分安然道:“师尊别担心,我——成功了!”
说完,便向前昏倒去。
他没有昏倒在地,眼疾手快的清和真人接住了他。
一道无法诉说的叹息声,沉沉低徊,在太华山交织成片的风雪中,飘向了远方。
十日后,绝尘离世的太华山上,帝君亲临。
“陛下亲临,山人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清和真人跪拜君王跟前,圣元帝笑道:“真人免礼,这化外之境,何来什么帝王与臣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华观亦非世外仙境,既属王土,自当恭聆圣训。”
“也罢!朕此次前来,也确有一事,不得不劳烦于你。”
“陛下所求之事,山人已心中有数!”
“哦?”
“陛下之前信中所言之奇异魔植株,是来自魔界断魂草,此物扰人心智乱人心魂,纵然陛下有千万大军,也对此物无可奈何,所以陛下,自然想到了我太华观。”
“不错!长安城的军队已然全部出动,但对那些魔鬼一般的植物根本无可奈何,太华观弟子法术高强,朕替长安数十万百姓,恳求太华观助一臂之力。”
清和真人忽然沉默了,太华山风雪交织过他的青丝发束,真人缓缓一声叹息,而后道:
“能解陛下难题之人,如今已不在太华山。”
那一日,他亲眼注视着,身负甘木之力的夏夷则,一步步走下了太华山道。
他走得慢极了,和从前不同,此次离去,或难问归期。
太华山上,清和真人站在那片断崖前,站了许久。
“今日你放他下山,只怕这红尘动荡,将无法再由你左右。”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清和真人没有回头,纵然不回头,他也知道那人是谁。
“无论是储位之争还是天下归属,本就非我区区太华观所能左右,南熏,你多虑了。”
素手拂尘,清和真人淡淡回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放他走?”
清和不答,南熏继续道:“昔年我曾劝你不要应允夏淑妃易骨之事,你心软未经得起她苦苦哀求,十一年前我又一次劝你不要答应收他入门,你还是将此事扛了下来。如今——”
“南熏,我知晓你并不赞成我让夷则去寻温留——”
“知道也无用,我注定还是劝不了你。夏夷则这一去,天下将又一场风云变化,未知明日何期啊,若三皇子夺位失败,太华观,必将遭池鱼之殃。”
“哈!既是如此,夷则更不会甘心留于此地,束手待毙了不是么?”
“这……倒也不无道理。哈!还是师父说得好。你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去吟风弄月、醉生梦死,来修什么道?处处容情、处处用心,心思都在别人身上花尽了,哪还有余力度劫成仙。”
清和却是笑了,笑容仿佛三月春水,仿佛落英拂面,带着淡淡的温柔。
“南熏,我又何曾说过想要成仙?有幸得此倏忽之身,遍观红尘春花秋月,余愿足矣。何必再作奢望?”
“无论你奢望为何,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南熏微微蹙眉,注视着清和真人风雪中的背影,缓缓道:“从此太华山,已再无夏夷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