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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一 * 静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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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异醒来的时候,天还只是蒙蒙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他枕边呼呼睡着的馋鸡,小脑袋轻轻依靠着。呼吐着温暖的气息,少年不禁笑意盈满脸庞,只是香梦好眠的让人甚是不忍打扰,于是忍住了要把小东西抱在手心里的冲动。
想起那日离开了竹笋包子号时尚未察觉,却不想半日后就在自己偃甲盒里发现了这呼呼睡着的小馋鸡。无异发觉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想着怎么和竹笋包子团联系上,但身边的师父却只是笑了笑说它恐怕不会回去了。
师父说的果然不错,用偃甲鸟送去的信几日后得到了辟尘姑娘的回信,道说馋鸡是种很特别的鸟,常在年幼时就认主,如今馋鸡愿意跟着他,必定是已认无异为主,所以无异自然要养着它了。
于是,馋鸡就把无异的偃甲盒心安理得的当了家。
说起来,馋鸡这个名字还是无异给取的,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嘛,无异说它嘴馋贪吃,长得又像只鸡,所以就这么叫了。
但师父,在听到他给馋鸡取的名字后,却是笑着低头思索了片刻,喃喃道:“禅……机……这倒也是贴切的名字。”
似乎每每说到馋鸡,师父的表情总变得神神秘秘,无异也曾问过师父是怎么知道馋鸡会跟着他的,师父却只是轻轻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无异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能得它相伺左右,注定你命中必有后福。”
走出房门,站在木质甲板上,晨曦轻雾还未完全消散,放眼望去仍是一片朦胧光影,静水湖外包着结界,但不影响视野。无异望着天际的晨曦一点一点明亮了山峦湖水,微风送来了清新的气息,似有鸟语虫鸣从远方依稀而来,舒悦着心神。
他常常摆弄到偃甲到深夜,很少起这么早,却不想难得一次早起,发现静水湖的清晨原来是如此美丽。
师父生性爱静,之前居住的纪山在高山之上,后来不知是不是师父觉得纪山的访客太多了些,纵然是纪山居所外的重重机关也挡不住来人的热潮,于是就另辟了静水湖为居所。
此地居所位于静水湖中央,湖外群山环抱,绿意盎然,居所之外的结界更让人无从寻得湖中小岛,而离这偏僻之地最近的,也不过是异族人所居的朗德寨,当地民风淳朴,不似汉人喜欢热闹打听事端,所以师徒二人居于此,倒也少有人到访。
此地说是一个小岛,不妨说是修建起来的偃甲城,每一木每一石,都是师父带着他修建起来的,这也算得上是无异修行日子的一部分了。
“起这么早,还真是难得!”
见无异一个人依靠在木栏杆边看着晨雾未散中的山湖美景,谢衣缓缓向他走来,面对师父的调侃,无异回头笑着挠了挠脑袋。
“当然啦,师父不是说了嘛,今天要走一番远途,当然还是起早点好。”
谢衣笑了笑,未有多言。
叽叽叽叽——
馋鸡忽地从身后串了过来,三下两下就钻进了无异的手心,如今这小东西,是根本离不开他了。
虽说是远途,也不过就是翻两座山而已。
和谢衣在一起久了,无异就发现师父的日子其实过得很简单,基本除了在书房里绘制图谱摆弄偃甲,就是为纪山或是静水湖周遭的百姓制作所需要的偃甲工具。
除了竹笋包子团之外,师父的偃甲多数都是为些平凡百姓所作,他们大多在偏僻贫瘠的山野或村落,生活上常常有种种不便。师父常常为他们建造和修葺水车、车马道具甚至是农具等一些日常,却又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
跟着师父修行的日子,无异走过不少地方,也看过不少自己从不曾见过的生活。
那都是些世间最平凡的人们,拥有最平凡的梦想,也满足于最平凡的幸福。
“谢谢大师,如果没有你,我们这儿的人用水用不上,恐怕来年又遭殃了……”
“谢大师您真是好人,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还从来不取报酬,真不知道让我们怎么感激你好……”
“大师的恩德,我们全村的人都感激不尽啊……”
和师父在一起久了,这类的话估计听到耳朵都会出茧,无异常常在想:让世人知道大偃师谢衣成天在做这些事,估计会有一群人都瞪大了眼睛吧。
无异每每想到这些,都忍不住欢快地笑了笑。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师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管做的事情,看起来是多么平凡的事情。
“师父,我说人家也不过是问了句你的名,你也不必跟躲瘟神一样嘛!”
方才那人不过又一个问了师父名讳的人罢了,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听此言就立马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异不禁哈哈笑道。
谢衣做事还有一个稍为奇怪的原则,那就是从不于尘世留其全名。
大多数时候他只自称姓谢,人们也只知道他姓谢,却从来不知道他曾传遍尘世,立于当世偃师顶峰的名字——谢衣。
“哈,我的好徒儿倒开始懂得挖苦为师了,就不知为师昨日教你的剑法,练好了几成倒是。”
无异挠了挠头。
自拜入谢衣门下,师父不但教他不少偃术知识,也和父亲一样不忘督促他练好剑法,虽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练剑,但是师父倒是还半点都容不得他含糊应付了事。
但他知道师父还是为他好,剑法修行伴以经脉舒活和强身健体的基础,剑法越高,修行越深,自然就越能帮他抵御自身身体上的病痛缺陷。
说起来师父不仅是世人口传的偃术高人,其剑法亦是自成一脉,无异的剑法传授自定国公,但记得第一次和师父比剑的时候,师父的剑法却是他从未看过的招式,剑式沉稳中藏有犀利,决断中又似有余地,自己根本应接不暇,最后纵然他倾尽了全力,还是在师父手下过不了十招。
有时候无异真的都觉得可惜,师父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剑法、术法、偃术都为当世一绝,怎么偏偏会收了自己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子。
论剑法,自己从小就不爱学剑,就算苦练了几年现在也不见得有多好。
论术法,哎,别提了,自己经常连咒诀都念错。
就算是论他最拿手的偃术——
若谢衣是那天空的明月,他充其量也只是一闪即逝的萤火虫。
萤火寥寥清光,怎能与孤天之上朗照大地的皓月相提并论?
可师父偏偏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亲传弟子,他也傻傻问过师父,是否考虑收个师兄或者师弟啥的,不然自己觉得太给师父丢脸,不料谢衣却只是笑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傻徒儿,这么看不起你自己,是怀疑师父的眼光么?”
“不是不是啦,只是我……”无异窘得不知道要说什么,眼睛都不敢抬头看谢衣。
“无异,或许你现在还没有能力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但这不代表你一生都是如此。”
谢衣的话如这湖中静水,沉湎于心中,深刻于记忆里。
每一天静水湖的日子,比起往常的生活都来得寂静许多,每一日每一夜,隐隐总有流水的声音伴他入梦,而梦里的世界,亦是无言的安静。
“无异会不会觉得这里的日子,太无聊了?”
师父这么问过他,无异却只是笑着说:“才不会呢!”
他与生俱来的病痛,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曾年复一年不断折磨着他,伴随他长大。
长安时的日子虽然各种嘈杂,但他永远只是隔着家中的门墙,听着外面的世界人来人往,他很少出门,也没有什么朋友,他喜欢偃术,却无人交流,他总是病倒在床,即使想要融入那外面的花花世界,奈何那些热闹繁华明明离他那么近,却又是他根本触摸不到的世界。
而在静水湖的时光,虽然没有了门外的喧嚣尘世,但天地万物,山川流水,却仿佛与他的生活无形中融为了一体,让他再也不感受不到寂寞的疼痛。
当然,自他和师父修行以来,他的身体情况仿佛也较之前有所改善,发作的次数也逐渐减少,情况也渐渐转好。
但无异还记得第一次在师父身边发病的时候,他还入门未久,为了启动静水湖上方的巨大偃甲装置,无异兴起来缠着师父教他一道较为难的术法。
“乾坤地灵,天玄千屻,冥冥——”
集灵力于指尖,心神守一,却不料咒诀未念完,他就被胸口忽然袭来的疼痛痛得跪倒在地,不刻便失去了意识。
接连三天,他又是昏迷又是高烧不退,虽然这对他的人生已不是第一次,孩提时这种情况常有,但那个时候,一种无端难受的心情控制了他,他真的几乎以为自己快要熬不过去了。
黑暗中,他感受到了以前从来不曾感受到的恐惧。
胸膛里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仿佛要用剜心的疼痛瓦解他的身体,而远处那望不到尽头,如同地狱一般的黑暗,一点一点把他的灵魂吞噬殆尽。
突然记起五年前那个医师曾说,他的身体状况或许已撑不过五年,也许自己此刻,便是应了此劫。
“无异——”
昏昏沉沉的梦里,他听到师父在轻轻唤他的名字。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然后他看到师父守在他的床前,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试探着温度,紧皱的眉头却表示着,他自己情况不妙。
我,是不是要死了?
“师……”模糊的视线里,他看着师父担忧的面容,他张了张嘴想喊,却只是徒劳,他好似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就在这深沉的梦里,他额头上那只偃师的手传递来的温暖,却无比真实又熟悉。
那仿佛是他多年以前,感受到的温暖。
那一刻,谢衣的面容竟和多年前那个他不知名的身影,意外重叠在了一起,那个曾经启蒙了他偃术相伴的人生,那个送给他偃甲鸟都他开心,那个没来得及留下他的名字,却微笑着与他定下了五年之约,激励着他走出死亡阴影的大哥哥。
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么?可是抱歉,我还是不争气,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让你失望了。
那一年的桃花飞舞,那一年的长安春风,早已神识不清,做不出任何动作,说不出任何话的他,那一幕画面却清晰的仿若昨日情景。
下一刻,胸口的疼痛再度袭来,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一旁守着他的谢衣只听到他梦中不断重复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谢……谢……你……的……小……鸟……对……不……起……”
隔世的言语,可是连无异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谁说。
这么多年了,你仍旧是——
谢衣伤感望着神识昏沉的无异,心中仿佛千钧重量。
谢衣回望无异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似是领悟到了什么似的,立定心神指捏绿色光华,凝聚灵力于指上,自身灵力被全然调动了起来,指尖灵力顺着额头缓缓注入无异体内。
想不到这一招,倒是意外奏了效,无异的病情当晚便得到了缓解。
高烧已退,安静沉睡的无异呼吸逐渐的均匀,谢衣彻底恍悟。
无异再次清醒,已是三天后。
下了床的那日,谢衣亲手为他把了把脉,然后好长时间都未有说话,伤感的沉默一时间蔓延在了两人之间。
之后谢衣轻轻摇了摇头,遗憾说道:“依我观察,无异你的身体,恐怕不能再继续学更高阶的术法了。”
偃术常常是需要伴以术法的,他术法根基如果不够,御使大型偃甲就存在困难。
“这样啊!没关系,不能学就不能学吧,弟子总能找到其他办法代替的。”无异依旧是毫不在意回答道。
谢衣仿佛欲言又止,但是看见无异天生乐观开朗的笑容,倒也难得舒了心神,几日来守在床前,看到的都是无异苍白如死人一样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差点以为眼前的孩子会就此离去。
还好,天意尚未绝他命数。
病好了以后,无异就常常心事重重,谢衣原只当他是因为自己不能再学习术法而失落,没太在意,但不想一日,他忽然开口道:“师父,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您……”
“哦,无异想问我什么呢?”
“师父,你……是不是……五年以前……去过长安?”
“无异为何有此问?”
“我只是总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就见过师父……就好像……”
昔年那个桃花飞舞的树下,一个不知名的偃师,触动了那个孩子人生的关卡,开启了他一生的灯塔。
病中的床前,忽然忆起了昔年零零散散的许多片段,包括那个曾赠与他偃甲鸟的偃师,那年的长安阳光明媚,暖着那个孩子幼小的心灵,仿佛永远不曾老去的春天。
然后睁眼,看见的是守在他身边的师父。
除了没有带面具,两个身影真的是不能更相像了。
但谢衣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那份神情无异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仿佛伤感又仿佛是欣然,夹杂着无异无法看懂的情绪。
良久,谢衣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五年前我一直在纪山未踏出半步,更未去往过长安。”
“这样啊——”
无异没有再多言。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岔开了话题,谢衣接着道:“无异,不要再多想了。你这病也许一时难以痊愈,为师以后也会设法寻找医治方法,但在此期间,还是不要落下了你的剑术。”
“哦!知道了,师父!”
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向谢衣提及那个他记忆中的偃术高人,虽然他常常觉得,那个人和师父是如此相像,但既然师父说他没有去过长安,他自然也不想多问,或许那似曾相识的影子,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他的病似乎渐渐褪去了痕迹,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病情状况也在逐渐转好。
只是无异能隐约感知到,每次病发作的时候,昏昏沉沉的意识中他睁开眼时,看到的都是师父守在他的床前,用手轻触他的额头,而后就仿佛有种不知名的力量,如春暖之水温润他的身体。
但事后问起师父,师父却从来闭口不谈,只说是他做了梦。
久而久之,无异倒也不问了,不论师父有什么理由,他相信师父总是为自己好。
又一个五年将去,静水湖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昔日的少年终于渐渐脱去了最后一点的稚嫩。
少年的时光一去不返,唯有这静水湖的风景,五年如一日,在消逝的光阴中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