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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亲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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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点亮手机,看见妈妈的微信,马上打过去。又是惯例一般的问答。我说“都好,都好。”她也说“也都好,也都好。”末了,她又补了一句:“记得多去大姨那里走走,好歹是亲戚,是亲戚。”我说:“好的,我今天刚从那边回来。他们都很好。”撂下了电话,我湿着头发躺在黑暗里。
亲戚啊……
我今天刚刚从那边回来。连着两个星期了,每周六我把烘培好的蛋糕和饼干送去他们家,今天刚放下那个黑巧克力蔓越莓夹心朗姆酒风味吉士蛋糕,他们对我说:“以后别再送来了,反正也是扔掉。”面无表情。我装作毫不在意,收拾好东西,捧着我的蛋糕出门,顺手扔在了垃圾箱里,连着我昨晚4个小时的苦工。
我尝试着做些合理的解释,比如我做得太甜了,他们上了年纪的人不会喜欢的。但是表弟表妹还小啊。再不然送得太频繁了,每周都吃些甜点还是会腻的。但他们可以分给邻居和朋友,我知道他们很喜欢办party。又或者是觉得我一向马虎,经我手做出的东西一定不怎么干净。这个就要辟谣了,我不论平时怎么冒失,对食物还是很认真的。
然而他们不知道,那精致奶油裱花上面数十颗鲜红覆盆子都是我一颗一颗筛选的,他们也不知道,我这次特意尝试加了一点点枫糖来中和白糖突兀的甜味,他们更不知道,小心翼翼抱着个大蛋糕挤上一个来小时的公交,再提心吊胆地穿过繁忙的人流是怎样的感受。他们不懂,因为他们是大人,是有钱人,早就麻木了甜蜜的味道。我这么对自己说。
看过一篇文章,说人的心情和表情是互相作用的,开心的时候会笑,不开心的时候哪怕做出个笑的表情,心里都会开心起来。我觉得这是骗人的,不管拿出多么有力的科学证明我都不信。
睡不着。点亮手机,蓝色的荧光屏显示着凌晨2点45。我刷起了微博,试图把自己和寂静的深夜连带折磨人的胡思乱想隔开。巴黎发生恐怖袭击了,周董的女儿照片曝光了,随手转发解救走失儿童……手机很近,世界很远。它们真的是同一时间发生的吗?新闻是没有温度的,评论才有。然而那些炙热的话语触摸上去,也不过是冷冷的手机屏幕。
撕逼没完没了,我却一条一条看到最后,直到再也刷不出来,脑袋放空对着最后一条“转给你需要的人”发呆。“怎样制作蛋挞”,刚想要收藏,又觉得没意思,关了。
明天还要上班。手机一黑,窗外的树影就投射进来了。我闭上眼睛,很累却不想睡。是舍不得睡吗?还是惧怕明天所以不敢睡?
事出皆有因,也许就是这一晚的睡眠不足,导致了隔天早上我无视闹钟多睡了一个多钟头。一开手机差点吓尿了,除了无可挽回的时间,还有14通未接电话。
我本来以为肯定是老板催我,结果只有一通是公司那边打来的,其余全是从大姨家打的。我心下奇怪,也不管公司了赶紧给大姨回过去,怕是出了什么大事。电话响了两声后被接起。
“喂?……哦,小雅啊……”。
大姨的声音。
“没事没事,你昨天回家还顺利吗?昨天挺晚的了……”
哎?
“……啊啊……昨天不好意思啊,害你白跑了……我们吃不惯那个……”
哦……
“……还有啊……呃,你出门的时候……呃,一到车站就坐上车了吧?没害你等太久吧?”
东拉西扯,我一边应着,一边穿裤子。等会儿上班要跟领导怎么编瞎话呀……这事儿闹的……
“那什么,大姨我得上班了,您有啥事等我到班上打了卡再聊行呗?”我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了她。大姨今天不上班吗?
“嗯……好好……你快去吧……”
我刚要撂电话。
“我就随便问你一句,你昨天回去时没拿什么东西吧?”
“啥?”
“你昨天,回家的时候,有没有拿你姨爹的一封信?”
“没有啊,怎么了?”
“哦哦,那就好,兴许他自己稀里糊涂找不见了……嗨,我想也是,就你姨爹非要我打给你确认一下……你上班去吧。”
我坐在公交车上,琢磨着大姨说的话。一准儿是有事儿,不然不会一个晚上给我打十几个电话。
想到这儿,我笑了笑。上次大姨打电话给我还是大前年的事了,问我新年的时候要不要去她那里。我一直记得,那年新年是历年来最冷。
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大学就在附近的一个城市,离大姨家不远不近,坐车4个小时。我说好啊,元旦那天拎着行李箱就去了,按妈妈吩咐,给大姨家的表弟表妹买了新年礼物。那天我们一起吃了火锅,还挺开心的。
晚上我们就一起看电视,约莫10点。大姨困了,就哄着我弟妹睡觉去了。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又过了一会儿,坐在我旁边的大姨爹转过头来,问我是不是要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
姨爹接着说:“天晚了,你回去吧。”
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就这样,直到我拖着个空拖箱(礼物已经给完了)一个人走到公交站,搓手跺脚等车的时候还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问我要不要新年过来玩是这个意思么?是我自己理解错了吗?
新年的礼花在幽深黑夜里绽放的时候,我正在长途巴士站跟一群流浪汉坐在一起。天刚好飘起了雪,雪下得很慢,很慢,星星点点地漂浮在路灯橘黄的暖光里。我故意跑到外面去看,让哈气燃烧尽嘶吼的欲望。站久了打个喷嚏,鼻涕直流,但好像没那么委屈了。
转天一早,我搭了最早的一班车回学校了,我打电话给我妈,我妈问我在大姨家玩得开心么,我说挺好的,我们吃火锅了,看电视了。妈,是你叫大姨拉我一起过元旦的么。我妈说是呀,大姨还怕你学习忙不肯去呢。
上午强打起精神工作,好不容易熬到午休,趴在桌子上狂补觉。这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姨爹。
“小雅你晚上方便么,能过来一趟么?”
姨爹说话不像大姨,不喜欢绕圈子。
“哦,好,有什么事么?”
“我昨天放桌子上一个信封,里面有张支票,你看见了么?”
“没有。”我干脆地回答。
“哦,那不是我们的,是姥姥上次过来的时候放的。”
“哦。”
“算了,你要是忙不过来也没事……”
“哦……好。”
“哎哎……你大姨还找你有事呢,你还是来吧,她有东西给你。”
姥姥的钱?上次来的时候?
那岂不是去年的事了?
去年9月份,姥姥从乡下过来到大姨那边住了一个来月,然后就回老家了,说是在大姨家没事做,还是老家熟人多,不寂寞。妈妈笑说姥姥是劳碌命,享不了清福,然而我是能理解姥姥的。大姨家一点都不好玩,虽然是大别墅,但是一点都不好玩。
如果说我跟大姨家从来没有缓和的时候就不对了,事实上我们从来也没有撕破脸皮过。我上大学前,曾经在大姨家寄宿过一年,因为复读的高中就在大姨家附近。一开始还好的,我躲在房间里念书,没人管我。晚上念书念得晚了,就到楼下找东西吃。转天大姨就说我应该下楼轻些,不要吵到我弟弟,我弟弟的房间在我隔壁。后来我就一早把吃的拿到楼上,这样就省得半夜下楼了。姨爹又说不要拿吃的东西到楼上,招蚂蚁。然后我干脆不吃了,半夜饿了就谷歌食物的图片,盯着看。
别怪我老想着吃的东西,事实上我的记忆大部分都和吃的有关。还有一次我在楼下厨房就着半张饼吃剩菜。吃完了饼,菜还剩一小半,起来倒杯水。大姨过来掂起菜碟问我还吃不吃了,我说我吃饱了,她随手就把剩菜全倒进了垃圾桶,当着我的面。我一高中生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呢?姥姥必然也明白这其中的不对劲,但是骨肉至亲,还能说什么呢?
又到了大姨家门口,气派的木质结构建筑,贴了石造艺术墙面。我深吸一口气,才敢按门铃。
表弟给我开了门,屋里姨爹在做晚饭,饭菜飘香。
“你来了啊,坐吧,大姨接妹妹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姨爹探出头说。
我答应着,弟弟跑过来问我有没有带饼干,我摸摸他的头,说下次吧。
………………………………
“是么,你想好要什么礼物了吗……”车库大姨跟妹妹说话的声音,“……毕业典礼是哪天?我跟你爸爸要先请假……”
“雅姐,你怎么来了?”妹妹先看见了我。
“哦,小雅来了啊。我昨天检查地下室,发现你还有一包衣服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拿走?”大姨也从门口进来了。
“衣服?哦,高中时候的吗?我出租屋比较小,能不能等过年的时候再拿,这样可以顺便带回家。”
“不急不急……小雅啊,”大姨脱了外套,搭在椅子背上,“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一听这开场白就知道有事,坐到她离她近些的椅子上。
“你也工作了,是不是打算买房了?”
“呃,最近是看中一套房,挺贵的,可能……”
“你公积金多少?”
“一个月五百多。”
“哦……要是缺钱了可以跟我们说……”
“不用不用。”
“学生贷款已经还完了吗?”
“还完了。”
“这么快?……那好那好……”她沉吟着,似乎在思索下一句该盘问些什么。
“那个……支票……”我先提起来了,反正她一会儿还要问,“丢了么?”
“嗯,可能放在哪儿了吧……没事,不是什么大数目。”顿了一下,她突然不自然地笑笑,“哎呀,要是被你拿了多好,这样也不算丢了,都是自己人……”
“我没拿。”
“好好,你知道我们不是在怀疑你,就是问问,问问……”
我心里憋了一股气,扭过脸看墙上的时钟。
“吃饭了!”厨房里大姨爹喊了一句,然后端着锅子出来了。今天吃火锅啊。
一提火锅,我脑子又转起来了。大姨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吃火锅,一到冬天基本每星期都要吃。准备的料也全,什么金针菇、豆腐泡、豆皮、木耳、牛羊肉、白菜、金瓜、土豆、山药……应有尽有。我还记得高中那会儿特别爱吃金瓜,但可惜金瓜只切了一小碟,弟弟妹妹也喜欢,所以总不够吃。我那时还傻丫头一个,就问大姨能不能再切一点金瓜。大姨说要吃你自己去切。我在自己家的时候从没动过刀子,头一次切东西就是切金瓜。即便后来念了大学,烹饪水平显著提高,要问我切什么最难,我还是要答金瓜。金瓜就是小南瓜,皮硬,而且凹凸不平,必须要拿菜刀贴着弧面一点一点削皮,露出瓜瓤,然后再切成片。自己笨手笨脚急得满头汗也只切了薄薄的三四片。那时候要是有人稍微教我一点该多好。当我终于地把金瓜片倒在火锅里的时候,弟弟拿着筷子去捞。
大姨说:“你别吃了,小雅费那么大劲切的……”
我说没事。大姨不理我,低头吃菜。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胸中燃起,我拙劣的语言没法描述清楚。用什么词好呢?羞愤?难堪?委屈?不舒服?不管用什么词,似乎都可以反过来怨我自己没用。这些小事数不胜数,却没法说,说了就算我玻璃心。所以你懂了吧,我什么意思。这就是我对大姨,大姨家的印象。
“你早点回家吧,天晚了公交就少了,麻烦你跑一趟了。”
我没回应她,披上外套就走了,把他们温馨的家庭生活关在门里。
外边天已经黑了,我沿着小区的路走,富庶的别墅区,安静而干净的马路,如果从大姨家背后走就能看见小山谷,那里有苍鹰低低地飞。这里是我不该呆的地方,也很可能是我一辈子也呆不了的地方。但是人总要活着的不是么?
刚到车站,肚子突然饿了起来,这才后悔昨天那么冲动把蛋糕扔了,如果能留下来,今晚就不用做饭了。蛋糕我一个人吃的话是不会做那么大的,原本想大姨家四个人,干脆整个大的,看起来也华丽,结果却……哎呀,我怎么把托盘也扔了?!真是脑子有病了!
蛋糕扔了就罢了,昨天我气得迷迷糊糊,竟连着金属托盘也扔了。那托盘是我花50多买的,我出租屋附近没卖的,还特地坐车40分钟去专卖店买的。这托盘以后也有的用,他们不吃总有人要吃。
心想着,我转身返回到大姨家。别墅区的垃圾桶习惯放在屋外边,每周四会有垃圾车来收。于是我绕道别墅侧面,找见那个黑色大垃圾箱,就开始翻,垃圾桶里一股发霉的甜味。天黑借着路灯不好看,而且还要小心不能弄出大声音,不然被大姨他们或是邻居发现就丢脸丢大发了。
还好铁盘很大,一摸就摸到了。拿起来把剩下的蛋糕碎屑抖掉,却见有个白色的东西跟着我的铁盘摇曳了几下。我脑子一震,把盘子反过来一看。嗬!这不么!就贴在我的铁盘后边!料想是我昨天放蛋糕的时候,没注意看,把蛋糕压在信封上了,然后信封就粘在铁盘下边了,还叫我一起扔了。打开信封确认,确实是一张支票,五万……不……五十万的!
这么大数目我特么一辈子没见过!别笑我没出息,我就是在路灯底下数了好几遍零。
真是的,还真是我给拿了。但我不是故意的,你们好好收下蛋糕不就没事了?
我撇撇嘴,还说不是大数目,这家人要疯了。可见姨爹也是说谎了,姥姥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无非是想试探我,怕我是因为记恨他们或者财迷心窍才拿的钱。你妈逼!
我一边把支票塞回信封,一边迈步向前门走去。刚踏上第一阶阶梯,就想起这时候在给人家送去,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从另一方面来讲,50万就是我的房子首付了。呵呵,要不然问我买房的事呢。你妈逼again!!
我不想跟他们见面,以后老妈再逼我找大姨联络感情我就死给她看!!!
但是信封还得还人家。要不从门缝底下塞进去?
我前脚走,后脚信就回来了,也是太巧合,人家还以为我做贼心虚呢!
草!满脑子骂脏话!
我走到他们家屋后,小山谷黑黢黢的,像一张大嘴要把人吞掉。我想起以前高中寄宿在这里的时候,我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常常一个人过来吹笛子。看着风吹草动,笛声悠扬,文艺得不行。
钱是能买到不少好东西呢,比如这片风景。然而只是风景的话,我早已记在心里,哪怕现在黑得什么也看不到,闭上眼也是一片阡陌纵横,天高云淡。又是记忆里的那只苍鹰,御风而行,只偶尔扇动两下翅膀,唳声一啼便是急转,下潜到山谷那边去了。
风更紧了,我身后地下室的灯亮了。我知道是妹妹吃完饭回房了。我发短信叫她从后门出来。
她惊讶于我还没有走,我把信封递给她。她的脸变得困惑。
我妹妹太干净,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会脑补发生了什么。她只理解她可以理解的,只相信她愿意相信的。
“我会告诉妈妈,我在酒窖里找到的,爸爸昨天在那里呆了几个小时。”
我点点头,抱了她。突然特别想哭,但还是忍住了,姐姐没有哭给妹妹看得道理。
离开的时候,我又看向小山谷尽头的地方。那极远处是繁忙的公路,车灯路灯连成一条线,蜿蜒而上,像一串璀璨的珍珠项链,不多时,我的公交车会载着我融入那一片城市的绚烂。而我,也再不会为了那绚烂背后的阴影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