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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入侵者 ...

  •   放学了,穿着青绿色校服的男孩女孩三三两两从校门走出,汇入已然成为公共停车场的马路。学校么,每个早晚都是这幅景象。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催促着勾肩搭背的男生,手拉手的女生,隔着马路挥手呼喊的某个人的姓名。吵吵闹闹,熙熙攘攘,这般嬉笑,无论怎么故作成熟,都属于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孩子。家长们则显得忧心忡忡,特别是守在校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看见自己孩子出来的那种。

      “那个……叔叔,叔叔……”怯懦的娇声。
      “嗯?”男人把扣在脸上的杂志拿下,露出白胖的圆脸,站在面前的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初中女生,左手拘谨地揪着肥大的校服袖子。
      “我能借您的电话用用吗?”女孩指了指男人身后的报刊亭。
      “别打了,你爸在后门等你呢。”男人白她一眼。
      女孩没反应过来,讶异地瞪着眼睛。男人则在旧躺椅上扭了个身闭上眼,再不理睬人家。
      犹犹豫豫,女孩终于还是朝后门走了。
      女孩一走。“现在的孩子,哼,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男人直起身,懒懒地伸个懒腰,“最起码也该叫阿姨吧……”说完优雅理了理平头,动作妩媚端庄,却自然毫无矫饰之感。
      夕阳西斜,男人盯着红彤彤的天空出神。
      “小九九……不知道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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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慧!快点啦,一起去泡澡啊!”宿舍门边探出一个小脑袋。
      “好啦好啦!……兔子你急得话就先去呗,我还要拿换洗衣服!”海慧一边慌慌张张地翻衣柜,一边扯着嗓子喊。
      “不要啊,我才不要一个人去~“兔子靠着门撒娇似的扭着,让塑料袋的提手把手指缠得紧紧的。
      这时刚好另一个女生,从房间里走出。兔子眼前一亮,大喊道:“良九去不去泡澡?一起去呗~”
      “不用了,我在家洗。”良九端着水杯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
      “哎~~~老板娘还说今天要放‘湖汀’呢……”兔子嘟着嘴。
      “也就你对泡澡那么热情吧……‘湖汀’?没听过这种浴盐,橘子的?”海慧边锁门边说。
      “你去了就知道!再不快点人就多了!”
      宿舍门关上以后,还听得见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逐渐远去。

      良九喝下一整杯的冰牛奶才觉得头痛好了一些,现在正值傍晚,晚风舒畅,良九照例出门去河边走一圈。
      河边凉风习习,驱散了白日秋老虎的爪牙,太阳也懒怠许多,阻塞在商品楼的缝隙里。这所城市要说有什么特色,也就是水好。穿城而过的金沙河,一年四季水量充沛,滋养着整个城市的居民。作为近年来大兴土木搞建设的小城市,像许许多多迷茫过的卫星城一样,总要面对着传统与现代的碰撞,风俗习惯与舶来文化的竞争。金沙河岸,到处是高楼林立,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又在搭建起另一张名为“中国梦” 的城市脸面,一切欣欣向荣。蹬着高跟鞋走在仿制“布鲁塞尔”的步行街上,可知那欧式建筑夹缝里的秦琼和尉迟恭仍面目狰狞地守护铁漆剥落的老院门。阴森的巷口依然保持了旧时的风貌,只不过不多时也会像活在旧时的老人终被遗忘掩埋。
      走上大桥前,良九站住了。
      破败的河伯庙静默在杂草丛中,已倒塌了半截,上面满是小广告的涂鸦,偶尔一艘亮着霓虹灯观光游船在河上驶过,华丽的光彩也映射在失了颜色的河伯脸上,多多少少诉说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荣光。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踏上金沙大桥,桥下是滚滚河水,汹涌而去,强大的冲击力总让人觉得连桥都在跟着水面漾动。
      时候到了。太阳落到了绝佳的位置。良九也刚好走到大桥中心。
      无声无息,金红绚丽的夕阳开始点燃河水。霎时间,金光耀眼,自远及近,净是一片碎金乱银,原本深蓝的河水此时边做千亿片明镜,反射着白日骄阳最后的余晖,且竭尽全力发扬光大,甚至反盖过了太阳本身。难怪金沙河又被称作“黄金河”,并且自古有谚语流传:“黄金头颅黄金酒,黄金河来无价宝。”

      等那光辉黯淡,良九就回家了。已经第十天了,姑姑算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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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泡澡真舒服~”兔子乐呵呵地哼着歌走在前面。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微风吹拂着半干的长发,头皮都麻酥酥的。
      “哎,我口好渴,我去买瓶水,你等我一下。”路过7-11的时候,兔子说。
      “马上就到家了,还买什么水。”
      “那买冰棍?泡完澡你不热啊?……对了,去河边转转呗,反正刚开学也没啥事做~”
      “不要啊,都多晚了……”
      “请你吃冰棍。”
      “你呀!”
      兔子进去买冰棍了,海慧在门口等着。学校的宿舍离河边不远,河这边是学校,河那边就是市中心,因此夜里隔水望去,灯火辉煌,煞是好看。

      “唔……”
      不知哪里一响,吓得海慧立马转身。却见是个乞丐低头坐在立式电光招牌的阴影里。
      蓬松脏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刚才那一声像是痛苦的呻*吟。
      海慧只瞥了一眼就背过身去不敢理了,心里却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兔子出来了,手里拎这个塑料袋。
      “你还买什么了?”
      “喏。”
      “我不饿,你买面包了?不是说买冰棍吗?”
      “我饿了。大减价,都帮你买了,吃吧,又不能退。”兔子一边打开包装袋一边说。
      “可我吃过晚饭了啊……”
      转念一想,海慧突然接过面包,跑到招牌那儿丢在乞丐面前,然后就拉着兔子走。

      “哎?!你干什么呀?你不吃给我啊……”兔子嚷起来。
      “走走走……”海慧也不解释,拉着兔子赶路。走出去好远,才舒口气。
      “怎么了呀你?”
      “没事……你就当行善吧。”
      “你真奇怪……”
      “看,到河边了。”拐过这个路口,就是开阔的河岸,金沙桥换上了变幻多姿的霓虹羽衣。
      “啊~好漂亮~”
      水里灯火的倒影与岸上交相辉映,皓月当空,凌河而望,却是银盘两个。
      走到半途。
      “兔子……兔子我们回去吧。”海慧拉住了兔子的衣角。
      “我们桥都没过呀。”
      “我们……我们回去吧。”海慧盯着桥对岸,似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声音克制不住地发抖。
      “你怎么了?……你今天好奇怪啊,你到底怎么回事?”
      “求你了,我们回去吧……”几乎带着哭腔,海慧哀求着。
      “好好……你身体不舒服么?”兔子摸摸海慧的额头,一边扶着她往回走。

      第二天早上,当兔子,良九,和昨晚深夜才到宿舍的本地生小娟已经在厨房吃早餐的时候,迟迟未起的海慧才推开房间门。

      然后,

      我们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兔子塞了满嘴的面包忘了咀嚼,看上去很滑稽。正在洗盘子的小娟激了一身的水。良九的牛奶溢满杯子,淌在餐桌上,浸湿了作业本。

      她,海慧,跟一个陌生男人,一起走出了房间。

      “啊……海慧啊……”
      小娟先打破了尴尬,勉强挤出一丝干笑,“……你男朋友?”
      “你什么时候……”兔子噎到了,后半句成了神经质的咳嗽。
      良九盯着海慧的脸。
      “嗯……”海慧含糊应着,拖着疲惫的步子去开冰箱,好像完全没有被其他人的气势所感染。
      “呃……哎呀,有男朋友来过夜起码跟室友说一声嘛……这吓一跳的……哈哈……”小娟作为宿舍长已经凌乱了。
      学校宿舍条件比较好,四人间,配备有厨房浴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只是房间比较小而已。原则上是不许外人留在宿舍过夜,但是么,这种事向来是民不告官不究。偶尔有朋友来胡闹,挤着睡一晚也正常,甚至是妹子带男朋友过夜,就像小娟和她前男友一样。
      那陌生男人倒是坦然一笑,点头就算是见过了。然后便亲昵地低声在海慧耳边说话,一副浓情蜜意的样子。海慧却还是神情懒懒。
      小娟像是懂了什么,憋着笑。兔子都快昏厥了,搞不清楚状况似的地瞪大了无辜的眼睛。良九无声擦干桌上的奶渍。

      后来这一天的课是怎么上的谁也不记得,只知道回家了还看见海慧的门钥匙插在房门上,也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乖乖去上课。

      晚餐的时候,海慧房里还是没动静。兔子担心了,去敲门。
      喊了好久,海慧才把门开了一条缝,黑眼圈重得吓人。
      “你……还吃晚饭吗?”兔子显然被那副尊容吓到了,小心翼翼地说。
      坐在不远处饭桌旁的小娟、良九也抻头朝里面偷看。屋里黑黑的,窗帘紧闭。
      “哦,不想吃……”说完就要关门。
      “哎哎哎,你男朋友走了吗?”兔子赶紧顶住门缝。
      “走了吗?”海慧反问。
      “我怎么知道?!问你啊!”兔子生气了,一把把门推到大开。
      门一开,室友几个再次被震撼到了。
      海慧历来是个爱干净的整洁姑娘。而短短一天工夫,屋子里简直像经历了八级地震一样!床单被罩都拖在地上,衣服翻得到处都是,作业纸撕碎了胡乱堆在垃圾桶里,白墙上一大片一大片黑乎乎油腻腻的污渍,地板上也潮乎乎的。不但如此,还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鱼腥味。
      “啊啊啊!!!!!”兔子吓哭了,拼命把海慧拉出那间堪称异域空间的地方。
      “你他妈要死啊!!!见鬼啊你!!!”兔子死命摇着无精打采的海慧,海慧的脑袋就跟着来回俯仰。小娟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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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里,四个人坐在一起。
      “海慧,我想我们该谈一谈。”小娟沉下脸,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孩。良九摸着还在抽泣的兔子的背。
      “海慧,我们不是多管闲事,你有男朋友,或是叫男朋友留宿都是可以的。但你要坦白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很久了……嗯……应该很久了。”海慧此时好像清醒了一些,但还是没什么精神。
      “很久?那我们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说的很久是多久?”
      “记不清了……”
      “他家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
      “我问你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我男朋友……”
      “我知道,我问你他叫什么?”
      “说了你也不知道。”海慧若无其事地拿小指掏耳朵。
      “你……”小娟憋着火气,继续说,“你很不对劲……你房间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海慧迎着小娟的目光,挑衅似的。
      这话谈不下去了。

      后来,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三个人一起在澡堂里泡澡。一开始兔子心里难受不想来的,但小娟还是硬拉她来了。
      “没发生什么呀,就是洗完澡去河边溜达,然后她说想回家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她为什么说想回家?”
      “不知道啊,突然就要回家,我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
      “然后呢?”
      “还什么然后啊,回家就睡了啊。”兔子皱着眉把口鼻埋在热水里吐泡泡。
      “小娟你昨天几点到家的?你到家的时候海慧在吗?”良九问。
      “12点。她钥匙插在门上呢,应该在吧。”
      “没有奇怪的事吗?”
      “没有吧……我回家的时候没有开灯就进屋了……哦,她那时候还没有睡呢,我看见门缝里有灯光。”
      “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了吗?”良九问。小娟的房间刚好就在海慧隔壁。
      “这个嘛……”

      “对了!!!”兔子突然冲出水面,吓人一跳。
      “她好端端把我给她的面包扔了,还说什么行善!”
      之后兔子把那晚的事又细细说了一遍。小娟也觉得奇怪,就决定洗完澡沿着昨晚的路线再走了一遍。
      7-11还是那家7-11,电光招牌还是那么没品位地立在门口,招牌旁边什么也没有。
      “你确定当时没人在这儿?”
      “没有!她把我面包扔了!我那时候就觉得她不对劲了!”

      “我们回去吧,海慧一个人在家呢!”良九忍不住了。

      当她们冲回家的时候,家里灯都黑着,海慧不在家。
      出门了?
      良九吸了吸鼻子,鱼腥味还是很重。走之前大家已经帮海慧把房间收拾好了,也开窗通风过了,按理说不应该再有什么味道了。
      想着,良九往厕所走去。“啪”灯一打开,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海慧赤身裸体地躺在注满水的浴缸里,脸都没在了水里,闭着眼,静静的,死了一般……
      小娟先过来的,刚一看见就立马回身死命把兔子堵在门外。兔子挤不过她,连问:“怎么了?怎么了?”
      良九迅速反手锁门,站在白瓷浴缸前。女孩柔顺的黑发在水中散开,水草一样在发梢发着淡淡的墨绿,像是层次不明的挑染。少女的雪白胴体,在水下更显晶莹通透,连皮下蓝紫的静脉都异常清晰……
      薄得就像……鱼的皮肤?

      这下该怎么办?

      水龙头滴答,时间静静随波流淌……
      良九面对浴缸呆立,脑子里一片空白……完蛋了……

      这时一个气泡从海慧微抿的嘴角漏出,良九一下子回了神。

      溺死者会如此安详如睡眠么?还是说她就是在睡眠?!

      良九赶紧伸手把海慧抬离水面,左手下潜打开下水阀。水一落,海慧的头发便黏在脸上,恢复了本来发色。身上的热量应该是被水带走的,但脉搏还在,而且心跳平稳,很快也恢复了自主呼吸。
      良九把海慧抱出浴缸,怎奈还是太重,就打开门喊小娟兔子来帮忙。

      这事就良九和小娟知道,都心照不宣地没跟兔子实说,兔子一直以为海慧只是洗澡睡着了……

      可能事实也是这样……

      之后嘛竟然也难得相安无事了几天,陌生男人没再找过海慧,海慧也逐渐恢复正常,可就是那几日的记忆非常混乱,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倒是小娟走得和良九越来越近,这对良九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你知道了什么,应该告诉我。”当小娟在图书馆遇到良九时,她这么说道。
      “很抱歉,我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完全无从解释。现在海慧没事了最好,但我总觉得那个男人还会再回来。”
      “你是说……”
      “别忘了,他现在有钥匙了。”良九低声说。

      之前之所以大家以为海慧不在家就是因为海慧的房门关着,而且钥匙没有插在门上。而海慧其实就在厕所,她醒了以后也找不见钥匙了,只好和学校申请,交了罚金才拿到临时钥匙。
      本来良九不想吓她的,但看得出来,小娟和兔子不同,是个很有主见且沉得住气的女孩。

      “那么他随时都可以来我们宿舍了。”沉默了一会儿,小娟说,“应该跟学校如实报告,然后调宿吧……太危险了。”
      “只是大门和海慧的房间,我们各自房间的钥匙他没有,只要我们睡觉锁门……”
      “那海慧怎么办?!”
      “海慧没救了……”刚说完,良九自知失言,心里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海慧没救了?!你给我说清楚!!!”小娟急了,一时没控制音量,图书管理员朝这边看了过来。
      “你别担心,”良九再次压低声音,“等那人再来一次就水落石出了。现在调宿,我们不可能调在一起,到时候海慧没人盯着一样不行……还是说你真心觉得调宿能解决问题?”
      听到这,小娟不言语了。很明显,海慧她自己也有问题。
      “我们就等他来?”
      “嗯,没别的办法。”
      看着小娟忧心忡忡的样子,良九忍不住又说:“会没事的,其实我这几天都没敢合眼,每夜都留心听着外边的动静,稍微有声响就会出来看。”
      “要守夜也是我来,别忘了我就住在海慧隔壁。”
      “你还要上课呢。”
      “你不也是?”
      良九哑然一笑:“那我们轮班。”

      基本的措施还是有的。小娟在宿舍门口挂了风铃,只要有人开门就听得到响。良九联系了宿管,只推说锁不好用了,人家才勉强答应过几日来换锁。
      然而,还没等锁匠来,风铃先响了。让风铃响的却又不是那个男人。

      事发在一个星期以后的夜里,良九合衣躺在床上听见房间外边有动静,就开门出去看。却看见小娟也站在客厅。
      怎么回事?难道是有风?
      良九看看另一侧紧闭的窗户。
      “哎……”小娟拉一拉良九,伸手指着海慧的房间。只见房门底下的缝隙有光。
      海慧还没睡?现在已经快4点了吧。
      忽然,那条窄窄的光线闪了几下。
      有人!
      小娟先跑过去拍门,半天无人应答。手一拧门把,门就弹开了。海慧没有锁门!

      开门以后,一股带着淡淡焦糊味的凉风扑面。惨白的灯光里,海慧穿着睡衣跪在床铺上,面对着大开的窗口,背对我们,长发在夜风里张扬。
      “海慧!”小娟喊道。
      海慧茫然转过头,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渗血。极白与极红的强烈对比,让人见之生惧。
      “他在那儿。”海慧伸出手,无力地指着窗外,虚弱地笑了笑。
      太冷了,明明刚入秋,怎么风会如此凛冽?!!
      小娟冲过去关窗。良九却伸手挡住。小娟没空理她,就转过身照看海慧。

      良九屏息凝视,聚力于双眼,视觉极化。目极之处,似有红光乍现。再细看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即将完工的豪华河景房已是咸阳一炬下的残渣。
      看到这里良九没有收眼,她看见了真正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顶楼,站立于熊熊烈火里的人,肆虐的火苗仿佛刻意绕开他一般,在他身边画出若有若无的圆圈。而那人也骄傲地朝这边眺望,良九非常确信他一定是看向这里的。他看见她了,她也看见了他。在火焰焦灼的热气里熔炼重塑不停变化的黄金头颅。面部五官扭曲重组,终于定格在一张脸上,那是海慧的脸。

      “啊——”只听一声惨叫,海慧扑到了床下。
      “按住她!!!”良九关窗回头大喊。
      小娟二话不说死死压住海慧,良九掀开她的睡衣一角,只见后背处一大片红印,烫伤一般。
      “他要回来了!把她拉去你屋里!!!”良九边吼边和小娟一起连推带搡把海慧弄到隔壁。刚一进去,立马锁门。
      不多时,就听见楼道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粗重地踏在两人心上。到了门口,钥匙开门,“咔哒”,风铃轻扫,“叮咚”,竟如同催命的往生曲!两人相视,皆是惊恐!
      有人进了客厅……
      有人走了过来……
      有人进了海慧房间……
      半天无声,良九试探着把耳朵贴在相邻的墙壁上……

      “咚!”突然一声闷响炸裂,像是头撞上墙一样。
      小娟条件反射似的猛地把良九拉回,都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后边海慧身上。

      “咚!”
      “咚!”
      “咚!”
      ……

      撞击声越来越猛,越来越快,薄薄的水泥墙都开始落灰了。每一声都恐怖得让人头皮发麻!这样下去谁知会不会真的把墙撞破!

      “良九!良九!”小娟摇晃着还在愣神的良九。良九忙回头,这一看可好。海慧脑门上青肿得鼓起了好几个大血泡!
      遭了!连带反应!

      就在这心惊肉跳的节骨眼上,忽然,毫无征兆地,撞击声停了。
      “咔拉——咣!”客厅椅子拖拽翻倒的声音,然后光脚触地的微响。

      不好!兔子!!!!!

      良九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出去将门反锁,把小娟嘶吼了半截的话都关在门后。

      然而,等冲到客厅的时候,并没有兔子的身影。

      那个男人,
      站在翻到的餐椅旁边,
      微笑着。

      “就是你啊。”良九此时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冷静过。见识过那颗黄金头颅,便已然见过千面百相,再不会被表皮所欺骗了。
      男人依旧微笑,伸出一只手。
      “我不会把朋友交给你的。”良九说。
      男人逐步走进。
      “知道这么说你肯定不答应。”
      男人停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
      “那么做个交换吧。”良九也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药丸。
      气场忽然变了,男人的面部扭曲起来,皮肤底层的经脉都恶心地凸出或凹陷,仿佛有虫子在皮下活动。不一会儿,当新生成的面孔从嘴里翻出来的时候,良九看见那是自己的脸。
      “你答应了?由我来当你的饲主?”
      章鱼一样的手指缠绕包裹住良九的手,当放开的时候,那药丸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鼻涕一样的粘液。

      男人后退着,后退着,身上的皮肤逐渐土崩瓦解,亮出底下的鱼鳞。他拖着滑腻腻的青蛙一样的赤脚,缓缓向门外走去……
      刚跨出门,就有小鱼从眼眶挤出,每下一阶楼梯,身上都会有零散的鱼虾崩落,在湿漉漉的楼道地面上垂死挣扎……鱼腥弥漫……

      这样还能坚持回到水里吗?
      良九心有余悸地听着男人下到楼底,然后走到客厅的大窗户前朝下面张望。路灯的微光里,男人还在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不时停下来呕吐,结果就是一路的河鲜……
      直到他消失在宿舍楼拐角再看不见了,良九才长舒一口气。

      “良九?”
      回过身,是小娟。
      “海慧怎么样了?”
      “伤口突然都好了,现在正在熟睡。”
      “那就好。”良九闭上眼,太阳穴的大筋还在突突突地狂跳。好险……

      “你没事吧?”
      “嗯。”良九笑了笑,“没事,你去看看兔子。”

      *****************************************************************************

      转天,四个人又一起去泡澡。

      “小娟!良九!你们两个慢死啦!我和海慧先下楼啦!”兔子咋咋呼呼的声音是一辈子不会变了。昨晚那么大动静,兔子似乎完全没受影响,也不知是她睡太熟了还是良九的三流结界起作用了,可能二者兼有吧。
      “你别老催人家,就你急!”海慧嗔笑着拉兔子出门。
      小娟把脸盆衣服拿好,走出房间。却看客厅里的良九还优哉游哉地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什么东西都没拿。
      “你不泡澡啊?再不快点兔子要冲上来砍人了~”小娟走过来,拍良九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她的侧脸,总觉得越看越陌生。
      “嗯,跟大家一起泡澡真的很开心~”良九扭过头来粲然一笑。
      “那就赶紧的呀!”
      “好,你先出去等我,我就来。”说完,良九回了房间。

      她今天怎么了?
      小娟想着,下了楼,只是心里总觉得不安。
      “你怎么这么慢啊!你不是在楼上喝呢茶吧?!”兔子抱怨道。海慧还是如往常一样温柔地笑。
      “你这死丫头天天就知道催人!……哎哎,你们干嘛?这就走了?”海慧喊住已经转身要走的两人。
      “对呀,还等什么?”兔子问。
      “哎?”小娟也愣了。
      “你发烧了吗?还是脑子睡糊涂了?人都齐了还等毛线?!”兔子叉腰。
      “你别嘴巴欠了……小娟,你还忘了拿什么东西么?”
      “呃……”
      不对!
      这强烈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我去去就来!”小娟慌慌地放下盆,让海慧帮忙看着,就朝楼上跑去。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说那种怪话?
      即使毫无来由,小娟心里还是深深有种忘了什么的空虚,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伤感。
      当她打开宿舍门,只见干干净净的餐桌上,斜阳满洒,一小瓶洗发露就静立在那金黄中。

      哦,
      原来是忘了洗发露啊。
      小娟拿起小瓶,细细端详着,如清风拂过脑海,留不下阴影。女孩撇撇嘴,下楼去了。

      三个女孩子嬉笑着远去。不知楼上一双眼睛一直目送着她们消失于路口。

      背起背包,良九回头看看保持原样的房间,最后一次锁门。
      “咔嗒”

      钥匙夹在信封里,寄还给宿管员。反正到时候也会以为是失而复得罢了。

      宿舍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三人。所谓入侵者,到底是谁呢?

      现在,只差最后一件事要做了。
      良九深吸一口气,踏上通往金沙河的路。

      “黄金头颅黄金酒……”
      “黄金河来无价宝……”

      良九在心中默念着。代代传颂的古老谚语,或是口耳相传的稚朴童谣,都蕴藏了深厚的历史,浸染了无数的血泪。这些东西流传下来是有原因的,是大浪淘沙洗尽铅华最终凝聚积淀下来的瑰宝,内中暗含了不可言说的大智慧,大神秘。

      又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夕阳,同样的金沙河。

      说实话,良九还真挺喜欢这个地方、这条河的,即使她才来了短短半个多月。在这里,阳光总是那么爽朗,风景总是那么漂亮。人人都很善良朴实,而且还交到了朋友。知道了两块钱的冰棍好吃得要命,泡澡是那么舒适得让人忘记一切烦恼,还有和别人一起共度难关的踏实感……啊,真是完美的世界呢……

      但是……

      眼角余晖捕捉到了那个细长半透明的身影。

      “不好意思,是我骗了你。”良九离开一直依靠的桥栏杆,回头望着那个孤独站立的人影。
      此时那最灿烂的光景已经过去,河水又变回原先灰蓝的颜色。城市的路灯刚好一盏一盏点亮。
      像油画一样,人造光源投射产生的阴影里,细弱虚无的影子看上去那么的可怜无依。蓬松的头发遮住面颊,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脸。而头发也只是一团干枯的水草。
      “我没有资格供养你。”良九顿了顿,“给你的药丸可以帮你净化,但同时也削弱了你的力量。”
      “你已经不行了。堕落到这个地步没人救得了你,全是你自己自作自受。”像法官平静地宣判死刑,良九也平静地说着残酷的话。
      “我可以让你解脱,也可以让你苟延残喘。条件是你要跟我离开这里。”
      人影凄凉地微微转头。良九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也知道他仍留恋这片土地,这条河。

      终于叹口气:“你要是下定决心了,就站在这里,一会儿就能结束。”
      说完,良九下了桥,走到了远离河边约五百米的高地,向大桥望去。果然,那影子还摇摇欲坠地站在桥边。
      良九从背包里掏出临行前姑姑郑重交给她的哨刀,朝着东南方向以刀柄点头三下以示磕头行礼。
      然后,低身起势,刃尖取舌尖一滴血,右手执刀,左手聚气,将意识与风火融合,共感同步。
      吐息之间,已无一物,我即刃,刃即我,一触即发,势如破竹,一击必中!
      带着风的喧嚣,火的炽烈,哨声尖厉,收发瞬息。闪电未及留尾,流光不及消逝,刀已入鞘,大事已成。
      风动,草动,神动。没有血腥味的杀戮,没有你死我活的挣扎,甚至也没有一声哀怨嗟叹。
      半透明的人影不动,只是颜色*降实了下来。那果真是一个人 ,有着一样的双手双脚,覆盖着蓬松头发的头颅。只是那头颅失去了依撑,从脖颈处无声坠落……
      掉落的瞬间,密实缠绕的墨绿王冠滑落,露出里面金色的头颅……
      水花微溅,沿着头颅落水处,无声无息漾开一圈圈光波。霓虹依旧,尘埃落定。

      没有比死在这条河里更适合你的了,河伯。

      良九背好包,正准备走,却看那水面隐隐有异动。然后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泡,紧接着泡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而且从水下翻出了金黄绚烂的色彩!
      那金光!!!怎么会这样?!太阳明明早就下山了!哪儿来的金光!!!
      没来得及思忖,只见整条河像被点燃的酒精,瞬间燃起熊熊烈焰!!!每一道波澜,每一处澎湃,皆是金黄夺目!!闪耀无比!!!甚至于人目不得正视!天地都瞬时明朗若白昼,良九眼痛只好紧闭双眼,却还能感觉到那扎眼的金辉!

      约莫半分钟,强光渐弱,当把遮挡的双手从眼前拿下的时候,夜色已复,只是桥边的水面还隐隐有黄光自下射出。马路上鸣笛声不绝于耳,刚才那一下不知道造成了几起车祸呢……
      一直到那最后的光彩也消失无踪,良九心想这下总算是结了,仰望星空,忽觉得月亮也如太阳一般耀眼,连星星都是那么金灿灿……

      ***********************************************************************************

      清晨,坐在回家的长途巴士上,周围乘客都热烈议论着昨晚的“神迹”和火灾。良九戴上耳机,一边听着MP3里循环播放的歌曲,一边闭眼睡觉。不知什么时候,车停了,车上的人也躁动起来。良九睁开眼,发现车子连市区都没出,就堵在金沙桥上。
      似乎是昨晚车祸的关系,一侧的路被封了。
      到了事发地点,车上的大讨论愈发热烈,自然少不了类似于“党的领导好,出现祥瑞之兆”如此这般趋炎附会之论。良九心里莫名烦躁,刚要继续睡,车却开动了。车过桥便向右转,这段路良九很熟,不由贴着玻璃朝窗外看去。目光所寻的是那一样东西……

      杂草丛中,依旧破败坍圮的河伯庙,比往日更残破了。顶上的瓦片干脆一片不剩,却套上了个可笑的塑料袋。河伯像的头也失踪了,不伦不类地端坐于狭小龛室之内。但是,有一点,良九注意到了。
      即使破烂不堪,即使断壁残垣,即使摇摇欲倒,那小小河伯庙前的土地上摆放着几朵白色的小花,上面甚至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良九回过头坐好,靠在舒适的座椅靠背上闭了眼,忽觉得心里好受许多。耳边传来《夏之雪》悠扬笛声……

      后记:

      到家放下背包。
      “姑姑,我回来了!”良九边喊边掏出帮姑姑带的金沙特产。
      “哟,这么早,我这还没做饭呢,你先去洗个澡吧!”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笑意盈盈地从里屋走出,“累不累啊?辛苦你了!”

      洗了澡,头发还湿漉漉的,桌子上饭菜已经摆好,有良九最爱的西红柿炒鸡蛋。
      良九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中午在车上没有吃东西。
      “慢点,慢点,瞧你这馋样!”姑姑坐在旁边嗔怪,眉眼里却全是笑。
      “怎么样?还顺利吗?”
      良九就把此行见闻一五一十说给姑姑听。

      “原来缠上她的不是妖精,竟然是河伯呀……”姑姑喃喃自语。
      “但是我不明白,堂堂河伯怎么会甘于被人饲养?”良九边吃边说。
      “可能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吧,被逼到死角神仙也很可怜。”
      “为什么要侵占女生宿舍啊,他家在水里才对吧?”
      “嗯,但是如果回不去的话就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

      “黄金头颅黄金酒,”姑姑默念。
      “黄金河来无价宝。”良九接上后半句,“但我觉得是人们理解错了。”
      “怎么?”
      “不是‘黄金河’,而是‘黄金何来’,为何的‘何’。‘黄金河’不过是人们对金沙河的联想,所以牵扯到一块儿去了。”
      “所以你认为这是古人劝解后人的偈语?”
      “是的。因为我没有看到什么宝物。”
      姑姑不置可否,低头想了想接着说:“现在你知道黄金头颅指的是河伯的头,那么黄金酒是什么?”
      “不是金沙特产金銮酒吗?都那么说。喏,我还给您带了一瓶回来。”
      “金銮酒又是怎么来的?总要追本溯源。”
      “呃,金沙河水?怎么了?”
      “你看见那黄金头颅掉进金沙河里异样的光芒了吧?”
      “唔……”
      “你说对了,是‘黄金何来’不是‘黄金河’,金沙河才是黄金酒。”
      “……”
      “河伯的头,加上金沙河水……黄金与之相比当然算不得宝物。”
      “啊!”良九拍案而起,碗都差点打翻。
      姑姑像是猜透了良九的心思,莞尔一笑:“当时你要是喝了那发光的水,恐怕此时早就脱胎换骨了……”
      良九直愣愣地站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没说出一句话。终于颓唐地瘫坐回椅子,长吁短叹。
      “别难受了,你这次独自出门确实是一次不错的锻炼。没让你喝下金水是老天爷的意思。修行没有捷径,欲速则不达,还是别想着歪门邪道了。”
      “明明是姑姑提起来的……”良九苦着脸,拣起筷子继续吃。
      等最后一口饭扒拉进口:“姑姑,帮我准备下一次修行。”
      “怎么还要去啊?”
      “哎?不是你要我出门修行的吗?”
      “哦……没事。”姑姑低头舀汤。
      良九看姑姑与往日不同,略想了一下才明白。
      “我也想念姑姑,但是在外面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良九接过汤碗,“等我变成人了,就呆在姑姑身边再也不走了。”
      “哈哈,你可别粘我,我还巴不得你不在,还能过两天清净日子呢!”姑姑笑道。
      良九也笑:“没有我您老人家多寂寞呀。”

      汤很暖,喝下去直烫到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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