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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楔形物 ...

  •   我坐到他面前的桌子对面的时候,他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等我准备好纸笔的时候,他已经在用学者特有的温和目光望着我微笑了。

      “我研究花草一辈子,现在也要被别人研究了。”他开口说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马上谦虚地回应:“您在您的研究领域无人能及,但令我感兴趣的是您专业以外的看法。”
      眼下这个人我花了大功夫,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勉强见到。现代植物学和古植物进化学的泰斗级人物,他的花序年代测量推定法至今在世界植物学史上都是奠基石般的技术。

      “你想问我什么?”老爷子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一句废话也没有。
      “我听说您对梦境很有研究?”直接进入主题。
      “称不上研究,只是梦做多了罢了,然后就发现了规律。”
      “什么样的规律?”

      “我做梦和别人不同,一做就是多层梦境,也就是梦中梦。醒来还在梦里,再醒来仍然是梦。”

      “超过八层我就不会数了。说实话,真的记不起来了。每次能记住三四层的内容就不错了。”

      “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了,还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后来问了身边的人才知道只有自己会做那么多层的梦。”

      “做梦做多了就会发现一个规律:梦境醒来都需要一样东西。可以是一本书,一个人,一句话,一个场景……总之只要是能提醒我这是个梦境的东西就可以,只有它是独立于梦境存在的。我一看到就会有违和感。我管它叫标记物。”

      “我曾经梦见自己是间谍,被人追到顶楼无处可逃,我就试图从电梯井逃生。”

      “向下爬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一朵开在钢筋水泥缝隙的小花。我意识到那是兜兰亚属变种紫纹,然后就猛然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醒来了。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废弃假人堆起的山上,尽管我拼命控制自己不要睡着,但是又堕回了原先的梦境。”

      “不管是电梯井还是假人山都是梦境,但假人山是浅一层的梦境。后来我又花了好大功夫重新醒来,挣扎起身开始寻找下一个标记物。”

      “没错,这里有个设定。我只要找到标记物就可以醒来了。人在梦境里时常迷失自我,逻辑思维基本上是没有的。过分相信脑内模拟出的环境而丧失了思考能力。”

      “每次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都会四处寻找标记物。”

      “很多时候我在找到标记物之前就明白自己在梦里了,但这不足以让我醒来。标记物类似于某种契机,找到就会有元神归位,意识下潜之感。”

      “通常我对于标记物都会有感觉的,只要它在附近我就知道。”

      “你问找到标记物会怎样?原先的梦境就会崩塌,我就会醒来。”

      “当然,在梦里死去我也会醒来,但也有可能通到另一层梦。”

      “您每次醒来都要这么复杂,一层一层地来吗?”我问。
      “也不是,会有跳层的时候,从比较高层的梦里直接醒来。这种情况一般需要外界刺激。比如被闹钟吵醒。”
      “从高层梦境直接醒来有个特点,越高层的梦,越难记住。”

      “那么一夜无梦的人并不是没有做梦,只是跳层太多,记不起来?”我问。
      “有这个可能。”

      “你每次都找得到标记物?”
      “对,只要不被人为吵醒,我都可以找到。”
      说到这里,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在那次之前我一直找到的都是我自己的标记物……”他又缓缓开口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资料,他说的那次是指他和助手去西非雨林做研究的那次。也是他发病送医的那次。

      “我本来只把这个关于梦境的发现当做有趣的玩笑来看,直到那天……”

      “你根本没法相信我看到了什么……”他的眼光悠远而迷离,似乎穿透我看到了某种浩瀚。

      “那是在雨林深处的一块突出的木块,远看去就像石头一样。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白斑。”

      “要是别人看了肯定觉得没什么,但我有感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如果我的理论是真的话,那我相信了一辈子的真实世界都将变成一个谎言。”

      “我问你,你是怎么区分梦境和现实的?”他突然开始问我。
      “呃……现实会有感觉的吧,梦境毕竟不真实……”我一时有点语无伦次。
      “感觉?如果你现在的所知所感都是脑内合成的呢?不要小看人脑。不管痛觉、触觉、味觉、视觉,只要是在现实生活中能感知到的感觉在梦境里统统可以模仿。大脑最知道该怎么欺骗你了。你能确信你在现实里么?”
      “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们的对话是我在做梦?”
      “有可能。”又是这三个字。
      我没办法回应他。拿着笔在混乱的笔记上画圈标重,跟精神病人聊天最忌讳的就是被牵着鼻子走了,试着回溯他刚才所说的内容,猛然发现还有个问题差点被他避过去了。

      “等会儿,您刚才提到感觉,难道您关于标记物的感觉就不是脑内模拟出来的?”
      “我也怀疑过这种可能,但可惜不是。”

      “我们说头脑模拟感觉注重“模拟”二字,也就是说必须是我们生活中经历过的感觉才有可能被呈现在梦中。就好像色盲的人梦不到颜色,无痛症患者梦不到牙疼,失聪者梦不到……”
      “不对啊,我曾经梦见自己被捅刀子,也觉得疼来着,但我从来也没被捅过刀子啊。”我打断他。
      “你别急啊,”他朝我眨眨眼,我立刻就为自己的毛躁脸红了,“那你醒来以后还觉得那种感觉很真实吗?”
      我答不上来,梦中确实对于刀伤的感觉很稀薄,只是梦见有刀子刺进体内。
      “你虽然没被捅过刀子,但你知道疼痛是怎样的感觉,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参考。你知道被捅了,下意识的就会觉得那一定很痛,但那种瞎猜出来的痛感绝对不会有多真实。”
      “我对标记物的感觉从来没错过,那是现实生活中不会经历的感觉。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汽化成液滴,凝滞在我周边的感受……”
      听起来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

      “你觉得真实是靠什么来定义的?”他继续说。

      “哪怕是梦境中的世界也可以是真实的,只不过它因你而成,也会因你而覆灭。”

      “在你醒来的那一刻,一个世界已经崩塌了。”

      “每个人的每个梦都是一个维度,无可计数的梦境组成了错综复杂的概念空间,人的意识就在这不同的空间里乱逛。常识与逻辑都随空间的根源概念变动适应,所以人很难辨出梦境。”

      “如果我们都生活在某个人漫长的梦境里而不自知呢?”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楔形物,我一看到它就知道那是件标记物,不过不是我的。”

      “我非常确信。我仔细查看过了,这块楔形物起码从白垩纪就存在了,木质的东西已经变成化石。

      “换句话说,它一直被遗忘在这个角落,一直没有被创*世神找到。”

      “为什么偏偏是白垩纪?” 我问。
      “你又没仔细听,我是说至少从白垩纪就存在了。我当时没来得及好好做年代测定,只是凭印在那上面的古植物痕迹大概推断的,但谁知道它到底有多古老了,搞不好天地初开太古宙就有了呢。”
      “哦……可是如果真的从白垩纪就存在了,难道不是应该被掩埋在土里吗?”
      “不是的,对标记物来说那些定律规范都是不存在的。我说了,常识与逻辑都随空间的根源概念变动适应。”

      “你觉得数学、物理、化学都是什么?根据客观现象而总结的规律法则,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活在这个世界的东西。但是如果你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呢?”

      “我问你,当你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是不是总会发现梦里会有些不可思议的逻辑?那些逻辑当你还在梦里的时候觉得无比自然可靠,但你一旦醒来就会对它们嗤之以鼻。”

      “只有在梦里那些规则才成立。”

      “那么同样的,很多规则也只有在这个世界才存在。”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标记物和创*世神都不受限。”

      “等等,我有点晕了。你是说我们所处的世界只是创*世神的一个梦?你是指梵天?”我努力整理思路。
      “那是宗教学的内容了。不过反正宗教也是人为了脱离梦境而做出的尝试。只可惜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宗教慢慢忘记了它们的初衷……”

      “我想跟你说的是按照我对梦境的理解,一旦这个梦的主人发现了这块楔形物,那么我们所处的世界也将彻底崩塌,我们都会消失。恩,这么想会有点悲伤吧。我们就是这么卑微得可笑的存在。”

      “楔形物的主人可以是你,可以是任何人,只要是没见过它的人都可能是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做梦。”

      “我当时很害怕,非常害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对我来说的现实随时都在崩溃的边缘。”

      “我必须埋葬它,决不能让它被它的主人发现。”他微微颔首,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我浑身发毛。

      “所以你杀了你的助手?”我翻了页,上面是许多年前的那篇报道,教授的照片印在大标题下面。
      “对,我的助手不是楔形物的主人,但我必须确保她不会把楔形物的事情说出去。”

      “我一看到它就明白我必须马上采取措施,我不能拿我所存在的整个世界冒险。”

      “我后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楔形物好好埋葬了。放心吧,绝对不会有人找到它的。”说到这里,他自豪地笑了一下。

      “你这个说法有理论支持吗?”
      “没有。”他平静地说,“所以我才被关在这里。”摊手。

      “尽管查阅了很多资料,连世界宗教都看了,但众说纷纭,大多别家说法都是为了背后的利益集团服务的。所以目前还是停留在假说阶段……但我知道我是正确的。”又是那么确信的语气,笃定的目光,仿佛一切猜疑在他面前都是算是辱没。

      “你对谋杀你助手的事后悔过吗?”采访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得承认良心上确实过不去,但我不后悔。”

      “这件事必须得有人做,而我碰巧是那个人。”

      “是我拯救了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欠我一条命。”他身体微微前倾,如此肯定地说着。

      要是往常,对于这么中二的言论,我一定会哂笑两声以示轻蔑。但这次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不单是因为我面前坐着的是个德高望重的大学者,更是因为他确定无疑的眼光。他是如此地相信他的理论,近乎迷信一般地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很难想象万一有一天他发现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他该怎么面对自己。到那时,他这个人才会真正崩溃吧……

      采访结束后,警官老黄找到我,是他帮我联系的教授。
      “怎么样?病入膏肓了吧?”
      我沉默一会儿,说:“我在想,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该怎么办?关于标记物……”
      “你别这样啊!”老黄推了我一下,“他疯了就疯了,别把你也带过去了。”
      “我不明白,如果所有感觉都可以模拟,那又该怎么区分真假呢?”
      “别想了,你又不是他。”

      我确实不是他,永远没办法真的站在他的角度。但如果我也在梦境里发现了这样的定律,我又该怎么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它呢?
      别人的话到底可信到什么程度?大多数就是正确的吗?对于他这个单一的人和孤立无援的假说来看,我们无疑是站在天平另一端的大多数,所以我们把他关进疯人院,告诉他他是错的。但这种事又该怎么证明呢?

      后记:

      我觉得唯一有可能证明他的就是他所说的那块楔形物了。从他的描述来看,应该是斜*插*进土壤被青胎泥土覆盖的一件木化石,巨大如墙。天知道他是怎么藏它的。
      这东西到底被埋在哪儿了估计他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的,他相信了,就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他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
      关于他那个倒霉的助手,他全程都没怎么提过,眼里也看不出半点自责和悔意。可能这就是我在谈话中感觉不舒服的地方吧,他对正确与错误的理解是不同于常人的。或者说,理性过头而失去了部分人性。
      但是如此理性的人怎么会陷在这样的假说里?看了关于他的资料,在这之前的几乎他所提出的所有学术理论都得到了证实,他曾经是那么平步青云,少年得志,站在学术前沿的大学者,大科学家。是人都有弱点,大神如牛顿在触及到科学边沿的时候不是也研究上帝去了么?也许这就是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方面,在每日潜移默化的梦境影响下,日积月累而成的执着难免升华为信仰。得不到证实的信仰又不得不沦为迷信,而他杀了人这点更是把他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是个挺可怜的人吧。尽管我没资格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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