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木头》胡 桃

3、第二章 既生瑜 何生亮

　　女孩子间的友情没有男孩子的那么大大咧咧和不拘小节。
　　小学的时候，同班的姚可爱和方美晴非常要好。方美晴长得很漂亮，学习好，能歌善舞。姚可爱那时候虽然谈不上漂亮，但是皮肤很白，所谓“一白遮三丑”，再加上学习成绩优异，每次考试都和方美晴轮流坐着冠亚军宝座。班里的男生把她俩封为“大小姐”和“二小姐”。至于哪个是大哪个是小，姚可爱至今没有搞清楚。
　　从小到大，似乎学校一直是以成绩论英雄。两个成绩拔尖的女孩子冥冥之中就成为了班里的领导人物。上课，她俩带头举手回答问题。下课，她们带着一群女生一起跳皮筋。
　　如果事情一直这么美好的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姚可爱和方美晴，说不定可以成为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的至交。可是，每次考试回家，两个小女孩必然会面对的家长的问题是“姚可爱/方美晴考了多少分？”
　　如今，网上一度流行过一个帖子，标题是“我最讨厌‘别人家的孩子’！”
　　“你看看隔壁家的某某某，学习多自觉啊！”
　　“我同事的女儿今年考上重点中学了，你怎么就没人家这么争气呢！”
　　“你向别人家的小孩学学，人家又听话，学习又好！”
　　比较，父母们对此从来都乐此不疲。偶尔，等父母们说累了的时候，重获自由的姚可爱想：如果没有方美晴的话，爸爸妈妈的唠叨会不会少一点？说实在的，方美晴真的有那么好看吗？我觉得她的鼻子很塌。
　　既生瑜，何生亮？

　　除了姚可爱在班里的优秀表现，她还有一个令他人另眼相看却自己有些难堪的身份——校长之女。当时，还没有升职的爸爸是他们所在的小学校长。这个看上去很“光鲜”的身份除了让姚可爱觉得自己有点“特别”、老师们给她的关注有点多之外，更多的时候，只有尴尬。
　　值日的时候，姚可爱扫完了自己负责的区域，惦念着快要播放的《美少女战士》，于是和同学打了招呼先跑回家。身后传来的是“不就是因为她爸是校长么，了不起啊，还没扫完就跑！”
　　儿童节汇演的时候，他们班的节目是大合唱，受过课外训练的姚可爱担当指挥。身后传来的是“哎呀你还不知道吗，她爸是校长啊，所以老师让她站在最前面。”
　　和班里的男生嬉闹的时候，有一次，姚可爱把一位男生惹急了，他冲着她吼道“你爸是校长又怎么样？你以为老子不敢打你？”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因为爸爸是校长，她得到的一切都必须以这个为原因。她的好成绩，她的努力，她的认真，别人都看不到。
　　她还记得自己身为班长，每天必须第一个到教室开门。有一次她把书包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钥匙，导致所有人都必须等在外面，叫苦连天。她明明记得自己带了，但就是找不到。周遭满含怨气的目光都朝向她，方美晴皱着眉头说：“可爱，你怎么能忘带钥匙？”
　　“我没忘，我出门前还特意看了的。”她蹲下身子翻着书包，急得满头大汗。
　　“忘了就是忘了，让我们都等这么久了，现在你说怎么办？”
　　围在方美晴身边的几个女生也没好气的嚷嚷道：“就是，干脆你回家去拿好了。”
　　“对啊，都忘带了还瞎找什么，赶紧回去拿吧！”
　　“你这班长怎么当的啊？”
　　“还不是因为她爸是校长，要不然应该是方美晴当班长的！”
　　姚可爱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的家离学校很远，现在要是回去拿钥匙，等她再回到学校说不定第一节课都上了一半。而且，她真的记得自己带了钥匙。
　　“校长来了！”一个男生喊道。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有点畏惧的望向校长。方美晴瞅了瞅姚可爱，表情有些不自然。
　　“同学们好啊。”爸爸笑眯眯的走过来，像大家招了招手，每天早上巡视校园是他的工作之一。
　　大家都自觉的退后了一步，让出了蹲在人群中央的姚可爱。
　　“怎么了？”爸爸问道。
　　姚可爱站了起来，垂着头支吾着说：“我钥匙找不到了。”
　　“忘带了？”
　　“我没有忘，我记得我带了。”
　　“带了怎么会找不到？” 爸爸严肃了表情，“忘了就是忘了！身为班长，让全班学生都陪你等在外面，浪费时间！你就是做错了，不要不承认！”
　　姚可爱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爸爸是为了避免别人认为他包庇女儿而故意这么严厉对她，可是她心里还是委屈的要命。
　　“我去叫管理员拿钥匙，”爸爸看了她一眼，“你们先在这里等等，别着急。”说完便匆匆离开。
　　姚可爱抬起头，周围的同学有的在互相使眼色，有的在窃窃私语。站在她跟前的方美晴，唇角勾起，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
　　怎么样？连你爸爸都站在我这边。

　　此时此刻，坐在第一排的方美晴正笑得开心。她举起一本书作势要打江梵，男生又笑着说了什么，方美晴脸一红，直接把书扔了过去。
　　还是那么漂亮。
　　脸红起来都那么好看。

　　姚可爱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抬眼间却正好对上方美晴的视线。人家可比她大方多了，方美晴向她挥了挥手，莞尔一笑。
　　仿佛获了大赦，姚可爱急急忙忙地挥回手去，似乎差一秒就显得自己小气，动作大的差点把梁辰放在桌上的水杯弄倒。
　　“你认识方美晴？”梁辰看了看互相挥着手的俩人，有点惊讶。
　　“恩，我们小学一个班的。”姚可爱注意着方美晴那边，似乎方美晴身边的同学也觉察到了什么，几个人的视线一起望向姚可爱，连江梵也回过头瞥了她一眼。方美晴好像正在解释她跟姚可爱的关系，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有几个人带着笑容又回头望了望姚可爱。
　　是在说我吗？
　　有什么那么好笑？
　　江梵也笑了……拜托他本来就在笑好不好！
　　姚可爱甩甩头，决定不去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她拿起梁辰刚削过的一支铅笔，在稿纸上划了几笔。
　　“诶，方美晴在你们班怎么样？”姚可爱还没习惯自己已经身处九班的事实。
　　“挺好的呀。”
　　“第几名啊？”
　　梁辰有些奇怪的看了姚可爱一眼，“大概二、三十名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姚可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本想追问“二、三十名也叫好？”，可梁辰一副对话题不感兴趣的样子。她张了张嘴，终究忍了下去。
　　方美晴居然只有二、三十名！
　　方美晴居然只有二、三十名？

　　“可爱，你怎么来我们班了？”放学时方美晴走了过来。
　　“我爸妈非要把我转到这儿来，我也不想的。”姚可爱收着书本，话一出口才发现很有歧义，连忙看向方美晴，她似乎并不在意。姚可爱把已到嘴边的解释吞了下去。
　　“是吗？咱俩还挺有缘的。你原来在几中啊？”
　　“十五中。”
　　“哦，”方美晴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回家？”
　　姚可爱顿了顿，“我坐3路车，或者6路，都可以。”
　　“我们顺路诶，那一起吧！”方美晴笑眯眯地把桌上的最后一本书塞进姚可爱的书包。

　　对方美晴发出的一起回家的邀请，姚可爱兴奋不起来。
　　没有办法施以单纯友好的笑脸。
　　没有办法在看到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之后还假装彼此的友谊是多么纯真无暇。
　　真复杂。厌恶、烦心、做作、虚伪，甚至恶心，这些词语在姚可爱心中一一闪过，却又生怕自己运用过头，最终只选择了最中庸的“复杂”来为此刻的心情盖上一个标签。
　　一起回家，意味着要和方美晴共度这延长的半个小时。连微笑时脸部肌肉都仿佛突然全体宣告阵亡的姚可爱，要做足多少心理建设才能维护好那小小的自尊。感谢老天，学校外面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姚可爱的脑细胞被拯救了不少。其实，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严重。从教室到车站这短短的路程中，她没有说几句话，因为完全不需要。方美晴一路上和同学打着招呼，偶尔停下来打闹一下。看得出来，方美晴的男生缘不错，时不时有男生恶作剧似的拍一下她的肩膀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跑过。方美晴则略显矜持得瞪人家一眼，再嗔一句“讨厌啊你！”漂亮爱笑的女孩总是受人欢迎的，更何况大家正值情窦初开的花季。姚可爱静静的站在一旁，间或应和似的笑笑。在方美晴终于发出结语般的一句“他们好讨厌啊！”时，可以非常识相的接上一句“就是”。

　　夜幕徐徐降落，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正值大人下班小孩放学的高峰期，车子比其他时间段似乎多了几倍，一辆贴着一辆，比肩接踵的等候着红灯。三三两两的学生兴高采烈地说着一天发生的趣事从身边走过，偶尔爆发一阵欢笑或一声尖叫。城市的夜生活即将开始，随便哪个方向，怎么看都是挺热闹的景象。
　　两人一时无话，肩并肩的站在车站。姚可爱两手紧紧地抓着书包的肩带，时不时探头望望公车有没有来。方美晴则将手插在兜里，目光飘向远处不知名的一点。姚可爱转过头，看到梁辰和班里的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女生正手拉手的过着马路。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梁辰侧过头对她笑了一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姚可爱也笑着比出同样的手势，有些情不自禁的呼了口气。
　　太安静了！
　　小小的车站似乎成了一个独立于世的密闭空间，好比冬日里的空调车，车外是寒冷，车内是温暖，车窗上凝结了水汽，雾蒙蒙的一片，成为了一个冷暖分界点。对于姚可爱来说，越来越多的尴尬让小小的车站突然间有了一层玻璃门，门外是热闹，门内是冷清。
　　有什么可以聊得呢？
　　有太多可以聊得吧。
　　小学同学六年，彼此有一年没见。认识的人，做过的事，有多少是可以重合的呢。奇怪的是，姚可爱的记忆细胞在这一刻似乎全部贴上了“空空”的标签。即使突然有几个细胞重获自由，也因为吸引力不够而无比委屈地蜷缩到角落假装隐形。
　　“听说，”温度似乎已经降到了一个临界点，姚可爱犹犹豫豫的看向方美晴，“十中有很多小痞子？”
　　方美晴的眼睛像是茫然中突然有了焦距一般，“啊？”
　　“我不知道，听别人说的，说十中有很多女的小混混。是不是真的啊？”姚可爱故意做出害怕的表情。
　　“嗯，是有的。因为靠近县城，生源不太好。有些人不学习，天天混事儿。”
　　“不会吧，那你见过吗？”姚可爱小心翼翼的问道。
　　“见过啊，从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不过挺少的。”
　　“他们不会打我们吧？”姚可爱一脸惶恐。
　　方美晴被她的表情逗得笑了出来，“当然不会，你不惹他们不就行了。”
　　这个话题果然比较“合适”，衍伸性比姚可爱初想的强多了。气氛缓和了许多，时不时也爆发出了令姚可爱放下心来的笑闹声。等谈话快要冷掉的时候，迟来的公车则无比慷慨的当了一回救星。车上拥挤的人群则成了天然的实体障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耐。这种连咳嗽几声都怕招来旁人白眼的时候，欢笑着聊天才比较令人难堪吧。
　　公车慢吞吞的前进，车窗外晃过几个熟悉的面孔。沿着学校的围墙，江梵和严彦，还有那个似乎叫赵洋的男生一边走一边高兴的议论着什么。
　　江梵不是住在学校里面吗？
　　姚可爱远远的望着他们，脑中闪过“尖子生”几个字，眼里满满的羡慕。这时公车忽然加速，几个男生瞬时间就被抛到了后面。姚可爱向后望去，却想起方美晴正站在身边，便立即收回眼神，有些心虚的瞥了她一眼，却发现自己实在多此一举。此时的方美晴，完全没有顾及到姚可爱这边。她的眼神追逐着那几个男生，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
　　这样啊。

　　20世纪的尾巴，一首《走进新时代》红遍大江南北。21世纪，小学三年级生已经开始光明正大的讨论今天谁收到了情书。对这份既熟悉又陌生的“喜欢”，他们信誓旦旦。父母们则大多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放任自流，偶尔故作严肃的教育一下。如果真的要提到这个话题，姚可爱会认真的掰着指头数数自己的桃花。
　　小学时代，身为闻名全校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收到明里暗里的“喜欢”实在不是少数。实际上，往往男生之间会有这样的谈话：
　　“你喜欢谁啊，方美晴？”
　　“……”
　　“那就是姚可爱喽？”
　　比较悲哀的是，如果沙滩上有一颗夺目的宝石，那么在它的光芒之下，沙子必然黯然失色，更何况是两颗。全年级暂且不说，全班的女生们似乎非常有自知之明的甘愿做了绿叶。她们大多时候会不分你我，必要时则扭扭捏捏却又旗帜分明的分成两派，追随着自己拥护的首领。
　　姚可爱说不清楚自己对方美晴的感觉。当两个惹人注目的陌生人不太熟悉彼此的时候，旁人对他们的议论是奇妙的助推器。往往没说过一句话，却已对对方的“亮点”了解得透彻，甚至在某些时候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所以，在座位离得很远的条件下，姚可爱和方美晴互相靠近的非常自然。她们不会好到无话不谈，但也不会委屈对方站到“普通朋友”那一区。
　　对于“校长之女”这个身份，姚可爱虽然不想高调的承认，但心里已经将其作为自己的一个标杆。一举一动，她都尽力做到不要给这个名称丢脸。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已经成熟的出乎大人们的意料。当然，不管是三岁小儿还是三十岁小伙，他的父母永远认为他只是个孩子。很多时候，不是孩子的心态太成熟，而是父母的思想太幼稚。
　　姚可爱觉得，自己是爱所有人的，这是作为校长之女的必备素质。她喜欢跟成绩优异的“好学生”探讨问题，也会跟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同学笑成一团，还会和那些顶着“差生”帽子的男生打打闹闹。只有感到被人喜欢的时候，她才觉得一切正常。如果察觉到有人不喜欢她，她立马如临大敌，仿佛要倾尽所有来扭转别人的印象。
　　而对象是方美晴的话，姚可爱的博爱之心非但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多了点什么。她努力维持和方美晴之间的友谊，可常常在将要敞开心扉的那一刻，方美晴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专注的望向她时，姚可爱的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
　　她的眼睛怎么总装着事儿，姚可爱看不懂它。
　　平时的方美晴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这也是她能得人心的一个原因。虽然印象中她开朗大方，姚可爱却发现，方美晴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定定地望着某处，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但就在姚可爱有意无意的看向她并且最终确定她就是在发呆的那刻，方美晴却如有心灵感应一般，转头对吓了一跳的姚可爱露出心无城府的一笑。
　　就这样，姚可爱怎么努力都越不过她和方美晴之间那堵似有若无的墙。更让她伤心的是，每次哀叹自己对这段友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再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方美晴却俨然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个寻常的微笑便轻而易举地击碎姚可爱那所剩无几的希望。
　　小学临近毕业的时候，班里流行写同学录，姚可爱对此也兴致高涨，第一个便想到方美晴会给自己写什么留言。可是，不知不觉，等到同学录已经翻了几十页，在淘气鬼姜昊写着“祝你头更大，更聪明”的那一页后面，姚可爱才终于把位置留给了方美晴。
　　“呐，帮我写同学录吧。”
　　“好啊，”方美晴笑着接过，随手翻了翻，“哇，都写这么多啦。”
　　“呵呵。”姚可爱心里有些惭愧。
　　“我等一下给你。”
　　这个“等一下”就让姚可爱莫名其妙的等到了放学。当她接到这姗姗来迟的同学录，满怀期待又有些不安的翻到方美晴那一页，却终究哭笑不得的看到无比官方的一句“身体健康，学习进步！”。她顿时觉得姜昊的留言是那么亲切又可爱。
　　算了。就像是一个踌躇满志却屡战屡败的将军，姚可爱心灰意冷的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找寻同学录的下一个目标。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按部就班地考完小学的最后一场考试，履行事务般的照完毕业照。即将分别的一刻，关系要好的同学互相依依不舍的说着话，关系不熟的同学也问着彼此会进哪个中学，一些女生激动的流下了眼泪。姚可爱在对别人说完第七次“我会想你的！”之后，第十次用余光看到方美晴站在另一边，被几个男生逗得哈哈大笑。
　　这种无力感，已经厌倦了。姚可爱扭过头，擦掉眼里即将掉落的泪珠。
　　她们甚至没有互道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