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情纪》娇蔻

3、第二个故事1

　　卜凡觉得，自己一辈子亏欠的人只有三个。
　　第一个，是自己的爷爷。当爷爷最终熬不住去医院检查时，已经是肺癌晚期。卜凡在医院看到的爷爷，是穿着病号服，柴毁骨立，病骨支离，连吃饭都要人喂。卜凡跟爸爸赶到医院时，姑姑正在给爷爷喂饭，奶奶在一旁抹眼泪。姑姑把饭碗跟勺子递给爸爸，爸爸喂了小半碗，喂不下，又把饭碗递给了她。
　　她一小勺一小勺把饭送进爷爷的嘴巴里，想起很久以前爷爷给她做的咕噜肉——后来她吃过很多家餐馆的咕噜肉也自己做过，但是都没有爷爷做的好吃，后来她就放弃了再也没有吃过咕噜肉；想起很久以前爷爷一抽烟她就把爷爷推出阳台并锁上阳台门，盯着爷爷直到抽完烟才给他进来——当时的自己多讨厌人抽烟啊。怎么当时就没有想过要爷爷戒烟呢？不过，如今的自己也喜欢借烟抒怀。
　　卜凡在爷爷确诊后跟爷爷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乡下老宅。彼时已经药石无灵，医生只能叹气让家里人带回去准备身后事。吃不进东西，喝不进去水，无法动，无法说话。眼睛一直紧闭着，只能通过因眼珠子有所动作而跟着动的眼皮才知道爷爷对外界还是有些反应的。姑姑让爸爸带着卜凡以及卜凡妈妈赶快回老宅。姑姑的意思是，爷爷估计就是撑着这一口气等着见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一家。
　　卜凡一家三口匆匆地赶回老家，一家人趴在床边喊，“爸，你看，大哥回来了！”“爷爷，我是卜凡。”
　　卜凡清晰地看见，爷爷眼角流下了泪水。只是，爷爷仍是撑着那口气。
　　唔，爷爷还有什么心愿呢？
　　爷爷漫长的弥留状态磨平了家里人的悲伤。大家分批轮流守着爷爷的尸体，在旁边……打麻将。打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检查爷爷的呼吸。爷爷的呼吸已经非常非常微弱了，要非常非常仔细地观察，才能看出那轻微的起伏。
　　当时还在上初中的卜凡坐在一旁看着爷爷。心想，爷爷这样不吃饭，不喝水，就这样成日成夜地躺着，该不会是被活生生饿死渴死的吧。
　　卜凡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激灵。
　　卜凡的父母都是经商的，实在没办法抛下公司不管，守了三天又带着卜凡回到城市。然后卜凡回到家第二天，老家就传来消息，爷爷走了。
　　没有能够撑到最后一面，是她对不起爷爷。

　　第二个，是卜凡的太奶奶。卜凡的太奶奶与党同岁，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仍然精神矍铄，生活自理。某一天，奶奶打电话过来，说太奶奶摔了一跤，送去医院了。
　　卜凡的爸爸问卜凡要不要一块回去看看太奶奶。卜凡一个月前，大约新年的样子才见过太奶奶。而且卜凡总觉得，老人家有些病痛很正常，再想到老家的条件，最近又有些犯懒，卜凡死活不愿意回去。
　　爸爸叹口气，没说什么，自己回去了。
　　过了小半个月，卜凡再次听到太奶奶的消息——太奶奶去了。
　　卜凡一言不发，默默回到房间。
　　爸爸去找卜凡想要说些什么，看到一脸泪水的卜凡，最终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第三个，是她的妈妈。
　　从卜凡有记忆起，父母间的相处并不和睦。两个人或许太过于专注吵架，总是忘了她的存在。所以自小卜凡就很独立。自己写作业，自己梳头发，自己上学，甚至所有的补课班也是自己报的名。幸好家里经济宽裕，吃饭和打扫卫生一直有阿姨，后来到了高中，卜凡甚至过上了有司机的生活，导致她的生活也不至于太难过，甚至在很多人眼里，是值得羡慕的。据说父母不睦的小孩子性格都有些孤僻。卜凡却是例外，她性格开朗外向，人缘甚好——用她好闺蜜的话说，“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单亲家庭出来的”。哦，对，卜凡上高一不久，父母就正式离婚了。
　　卜凡对于妈妈的亏欠在于，她在衡量了父母双方的经济实力后，选择了爸爸。
　　其实相比起爸爸，妈妈才是更需要她的那一方。
　　爸爸经济实力雄厚，又是正当壮年，高二那年就给卜凡带回一个年轻漂亮的后妈。后妈在正式踏入家门前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小自己7岁的继女会对自己怀有怎样的敌意。出人意料的是，卜凡对她一直笑嘻嘻，亲热有加。随着时间流逝，两人愈发亲厚，包包衣服二人共用不说，卜凡也跟着后妈学习了不少化妆技术以及保养皮肤的方法，两人相处如同好闺蜜一般。有时爸爸要训斥卜凡，还是后妈还拦了下来。

　　而妈妈毕竟是中年女性了。加上又是众人敬而远之的“女强人”。偶尔卜凡去妈妈家里住，总觉得静得可怕。卜凡常常撒着娇让妈妈去寻找“第二春”，妈妈总是无奈：她这个年龄这个收入最是尴尬，自己看得上的不是早有美满家庭就是想找更年轻，何况自己速来忙着打拼事业，保养上难免懈怠，要扮成美贵妇是有些有心无力了。
　　两下一对比，卜凡愧疚更甚。

　　父母不睦对卜凡唯一的副作用是，她不相信爱情。
　　准确来说是，她享受爱情，她也承认爱情。她只是不相信，世界上有可以相爱到老的伴侣。
　　起码她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好的方面便是，不相信情爱持久的她，比别人更加珍惜友谊。

　　卜凡高考考得不算好，却也意料之中。卜凡自情窦初开以来，似乎花了太多心思在感情上。幸而智商不算低，勉勉强强也上了一本。
　　上了大学，卜凡一如既往。学业上马马虎虎，却一直用心经营自己每一份情感。刚上大学的女生，还都是灰头土脸。有爱打扮的，却也只是刚刚入门，并不得法。然后卜凡有着后妈的帮助，有着爸爸给的六位数额度的信用卡的支持，在周围一众女生还是灰扑扑的时候，她“女神”称号已经在学院流传开来。
　　有人喜她笑容甜美；有人赞她温柔妩媚；有人觉她风情；也有人觉她乖顺……更重要的是，无论以上哪一个形容放她身上，都不觉得突兀。
　　有时舍友跟她佯装生气：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就不能少换几个男朋友，不要这么花心可以吗？
　　卜凡有几分委屈，“诶，虽然我换得比较勤，可是我对每一个都是一心一意，全情投入的啊。”

　　***
　　空窗了三个星期的卜凡找到了自己的下一个“真爱”。两个人在公共选修课上认识，卜凡费劲心思假装不经意地加上了微信，然后就开始翻来覆去看人家的微信以及微博从而分析出“真爱”的喜好。
　　舍友看到她每天抱着手机电脑一脸认真做笔记的样子就知道卜凡又找到了下一个目标。舍友八卦兮兮地凑过来，“这次又看上谁？”
　　卜凡大方地把微信亮给她看，舍友一脸惊讶地看着卜凡，“厉害啊，居然勾搭到我们的‘会草’。”
　　“会草？”
　　“对啊，他是我们学生会公认的男神啊。学生会连着两年的招新视频男主角都是他，都不知道帮学生会骗了多少女生进来。”
　　卜凡双眼一亮，“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啊？”
　　舍友抱歉地摇摇头，“不知道诶，我跟他又不熟。这种男神级别的人，我哪里染指得了。”
　　卜凡连忙反驳她，“干嘛这样说自己啊，你明明就很好看啊。”
　　舍友有些羞赧，“睁眼说瞎话。”
　　两个要好的女生打闹了一会儿，就熄灯睡觉了。

　　卜凡研究了好几天，终于研究出来男神喜欢吃德国菜。卜凡摸着下巴思索，真是口味独特。还好作为地头蛇的卜凡恰好知道一家小众又正宗的德国菜。某天又是跟男神一节课，卜凡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你对德国菜有没有兴趣啊？”
　　男神显然有些讶异地看了卜凡一眼，“我最喜欢吃德国菜了。不过这里好像好吃的德国才不多，我吃过几家，都一般般。”
　　卜凡一副更加讶异的样子，“这么巧？我知道一家很正宗的德国菜啊！不过很小众，没有什么人知道。不过我身边都没有人对德国菜有兴趣，一个人去吃又太无聊……”卜凡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男神的表情，见男神的表情没有什么异样卜凡才继续往下说，“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试试？”
　　“好啊，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下课就去！”

　　虽然外面还是艳阳高照，可是餐厅四周都用厚重的窗帘围得严严实实。桌子上放着一个矮矮的烛台。卜凡透过摇曳的烛光看着男神的脸，觉得心里满满都是甜蜜。
　　点完菜后，男神起身去洗手间，把钱包手机交给卜凡看管。卜凡玩着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餐厅里的装饰，等着男神回来。男神的手机震了一下，卜凡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来自自己舍友的微信消息：“诶哟你跟我舍友一起吃西餐这么有情调啊哈哈”
　　咦？
　　卜凡还未来得及深思，男神又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好吧~如果你对我舍友有意思的话好好加油吧！她之前谈了好多个了就没一个能超过三个月的。希望你是她真爱吧。”
　　卜凡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舍友对自己真好。鬼使神差地，卜凡手指在男神的手机屏幕上一划。男神的手机并没有设置密码，这一划，直接进入了男神和舍友的微信聊天界面。
　　“啊？她看起来不像是脾气差的人啊”
　　“哈哈哈我舍友对着帅哥脾气都很好。更何况她已经把你当猎物了。唉有时候我也很烦啊就好好说着话不知道哪一句就突然惹到她了就翻脸生气了。”
　　“呃……”
　　“唉没事啦，她单亲家庭出来的可能是比较敏感。两个人住一起也是缘分啊，能让就让一下咯。”

　　卜凡强迫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才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自己一直当做好闺蜜，好舍友的人与自己男神的聊天记录。
　　卜凡只觉得心里发冷。自己跟她当舍友一年半，不要说发脾气，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平日里，她的护肤品跟化妆品几乎是公用；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唱K全都是她买的单。她从来不是想说用钱收买友谊。她是真心地想跟她做好朋友，这些一切一切，她都觉得是对好朋友该做的，她也不愿意跟好朋友计较。自己家里条件好一点，自己在经济上多付出一点，她一点不在意。她只希望，对方能跟她一样珍视这段友谊。
　　刚刚自己看见那段令人感动的话，其实是她的好舍友在提醒男神，自己换男友有多么的频繁。
　　卜凡重新锁上了手机屏幕，将手机放回原位。

　　男神回来后，卜凡先是跟他聊了一下最近新上映电影。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我舍友也是你们学生会的啊，你们说不定认识呢。”
　　“噢，我知道她。我跟她还一起吃过几次饭。都是吃的德国菜。”
　　“哦，这样啊……”
　　卜凡觉得，自己要花费大力气才能让自己颤抖得不那么明显。

　　吃完饭后，男神问卜凡要不要一起去看那部新上映的电影。卜凡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回到宿舍后，卜凡没有主动提起跟男神的这顿午饭。而舍友，也一直处于“不知情”的状态。
　　过了一段时间，舍友突然问起卜凡和男神进展如何，卜凡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啊，我觉得自己突然又对他没什么兴趣了。”
　　舍友嗔怪道：“你啊，怎么还是这么不定性不收心。”

　　卜凡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父母从小对她关心疼爱不多，先不论她自15岁后就很少跟妈妈一起住，即使是跟她同一屋檐下的爸爸，卜凡扪心自问，更多的也只是把爸爸当做提款机。二十年来这样的相处模式，她对亲情早已没什么渴求。
　　爱情？她知道爱情美好，只是不相信爱情长久。当年父母曾经也是人人称羡一对璧人，然后随着岁月流逝，两人还不是闹到对簿公堂。卜凡从自己十五岁开始她让常常通过让自己不断处于热恋中来保持自己荷尔蒙的活跃。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她深以为然并深深感激这些帮她一直保持容光焕发的男生们。只是，卜凡最长最长的一段恋爱，都没有超过一年。
　　亲情淡薄，爱情易逝。
　　卜凡最珍重的就是身边的朋友。只可惜朋友难得。卜凡在同龄人中略显阔绰的手笔以及在中学生中绝对说不上规矩的生活作风，愿意真心与她结交的人原本就少；加上卜凡由于自己家庭原因，心里总有些隐隐的自卑，同时又因着自己外貌优势的自傲，总是放不下身段与人结交。
　　但是一旦认定了的朋友，卜凡绝对掏心掏肺。

　　被舍友暗地捅了刀子，卜凡也一直没有跟她撕破脸皮。只是卜凡呆在宿舍的时间越来越少。舍友偶尔问起，卜凡只说自己在外面报了学习班。
　　暑假，卜凡把美国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签证，机票统统放到爸爸面前，“我要转学，所有手续都弄好了。”
　　爸爸有些愣怔，但他知道自己女儿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加上小娇妻在一旁帮腔，便同意了。

　　卜凡又去跟妈妈报备，妈妈也是楞了一下。在卜凡眼里，爸妈愣怔的样子真有夫妻相。妈妈叹了口气，“唉，我知道爸妈从小就疏忽了，所以养成了你这个万事自己做主的性子。”这回确实换卜凡愣了，原来妈妈都有注意到吗？
　　妈妈又深深地看了卜凡一眼，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妈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摸了一个绣着佛家印记的锦囊，递给卜凡，“这是我前阵子去给你求的，你今年犯太岁。本来早该给你，你又一直不来，我也没空去见你。”妈妈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淡。卜凡接过锦囊，打开一看，是一根红手绳。
　　“谢谢妈。”
　　卜凡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边准备走了。卜凡走到门边，手刚放上门把手，又被妈妈叫住了，“回去跟你爸说，你出国的费用，他出学费，我出生活费。”顿了顿，妈妈又再度开口，“你这个女儿，我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