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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十章 积悲宿恨在心头(1) ...

  •   皇甫风站在庭院正中,目不转睛盯着一面墙上,那上面已枯萎的凌霄花竟发了几丝新绿,石桌上被祝达昌写下的“借”字清晰如初,然而已是时过境迁,皇甫风背着手围着石桌踱了一圈,忽然出掌狠狠拍下,石桌应声而断。皇甫风望着微红的掌心,转身疾步走出庭院,沿着蜿蜒的小径,穿过无数拱门,最后停在一处极僻静的院落前。

      这处院落不大,在气派豪华的庄内建筑中,显得也很不起眼,即使路过,也只会以为是哪个下人的住处,但从墙头伸出的小小一杈流苏树的树枝来看,住在此处的绝非等闲之辈。

      “风儿,既然来了,何必站在门外?进来罢。”院内有人缓缓说道,声音并不年轻,也不老态龙钟。

      皇甫风踌躇片刻,推门跨进院内。院内的布设和院外相比恍如两重天,雕梁画栋之华美,丝毫不亚于庄内任何一处,且更精致了些。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背向院门而站,此人穿着一件粗布青衫,正专注望着挂在半空的鸟笼。

      “爹。”皇甫风轻唤一声。

      “怎么?各路英豪为难你了?”

      “没有。”

      “为何要赶走章正闵?”

      “席宴间有人下毒,一切证据疑点都指向正闵……爹,我也不想,但我不办他,难道等旁人来杀他么?”

      “证据确凿?”

      “确凿!”

      皇甫兆雄慢慢转过身,此人看上去四五十岁,头发也只有鬓角处略有花白,清矍俊逸的面容上是一双雪亮的双目,目光箭一样直穿过来,皇甫风不得不低头避开。

      “你没有听我的忠告,风儿。”

      “爹,我没有……”皇甫风嗫嚅道,神色掠过一丝惶然。

      “你真的没有招惹黛十四娘?”

      皇甫风突然想到,英雄大会之前,父亲曾千叮咛万嘱咐,黛十四娘此次不来则罢,若是来了,切莫冲动妄举。

      “真的……没有!”皇甫风垂下脑袋,忽觉亮光一闪,一柄长剑悄无声息欺近,便下意识拔出腰间佩剑,横里一架。皇甫兆雄长剑陡收,另一只手向前一探,皇甫风只觉得右臂发麻,错愕间,炼石剑已到了父亲手中。

      皇甫兆雄端详着炼石剑的断口,面色渐渐透出苍白。“是她……是她……”他喃喃道,“不是十宣剑,切不出这样的断痕。”他把炼石剑向地上一掷,声音严厉了许多:“风儿,到底发生何事令她和你交手?在为父面前,你还要隐瞒什么?”

      皇甫风单膝点地跪下:“爹,孩儿并非有意违抗您的意愿,当时情势……也是逼不得已!”当下把那日黛十四娘露面后群情激奋的情形一一描述。

      “泰山之巅?”皇甫兆雄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二十年前那震惊武林的浩劫……难道真的是她?”他的面色更加惨白,抬眼望着天空,仿佛要透过天幕看到二十年前的那场景象。

      “爹?您也知道?”皇甫风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失态,惊讶之情难以言表。

      皇甫兆雄没有答话,只将炼石剑丢到地下,转身向厅堂走去,在门口立住,缓缓开口道:“风儿,我有些倦了,你回去罢。”他跨进屋内,听着身后的院门开而复阖,院里恢复宁静。

      皇甫兆雄在堂屋静立片刻,手指弹了弹案几上的花瓶,听得轻微咔咔声,他面前原本一体的板壁向两旁分开,露出一幅画,画上是浓墨泼出的山水,一名渔翁在山水间垂钓,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左侧影;岸边有两名赤膊小童嬉戏对搏,一名小童舞着小树杈,另一名小童躲避间把一枚小小的三叉戟举过头顶,他们的神情各自不同,动作栩栩如生。画面居左用蝇头小楷题着一首词: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①

      所题之词与所画之景并不相符,皇甫兆雄却凝视着那词,半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吾心之恨,却与谁同?”

      “汝心之恨,何曾及我?”一声冷笑在皇甫兆雄身后响起,他猛然回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影,院内照旧空空落落,他转回身来,却见一名女子背对着他静静站在那幅画前,这女子长发垂腰,裹着青黑色的披风,如果不是穿堂风吹起披风下摆,简直就是一尊石雕。

      “阿眉,是你么?”皇甫兆雄露出欣喜神色,倏而眉头紧锁,叹道,“二十年了,你……终于还是来啦!”

      “躲了我二十年,你也算用心良苦。”那女子冷冷道,“当年那场大火,想是你故意掩人耳目了?”

      皇甫兆雄浑身一震:“阿眉?那日你在宫里?当时江湖传言,你……”

      “当时你是以为我死在泰山介丘岩下?还是听信江湖传言说我大开杀戒?”那女子转身盯着皇甫兆雄,青黑色披风和乌发衬托下,是黛十四娘那恰似白玉琢成的面庞。

      “风儿并非你一人的骨肉,无论我是死是活,是善是恶,你都无权决定他的命数!”黛十四娘左手一扬,把一件黑黝黝的物事甩出,皇甫兆雄抄手接过,感觉入手沉甸甸,便轻轻抹去外层的焦灰,这物事露出金灿灿的内里,上面还刻着字,依稀有个“岁”字。

      “那日我冒死潜回皇宫,就是恐你一时冲动,让风儿无辜受死,谁想还是去晚了一步,只在残烬废墟里寻到风儿的这半个长命锁,你……枉你为人亲父,竟下得了如此狠手!”

      皇甫兆雄叹气道:“阿眉,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杀我能让你好受些,就请动手罢!”

      “你道我不想么?泰山之巅那次鏖战,险些令我武功尽丧,须耐性在深山闭关苦修十数年。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取你性命,出关后第一件事,便是寻你报杀子之仇!”黛十四娘冷冷道,“你还留着这幅画,想必也良心未泯,风儿如今长大成人,你若能教他与我相认,我便饶你不死!”

      “我们的风儿已经死了,如今的皇甫庄主,并不是你的儿子,我这性命则更如草芥,阿眉,你杀了我罢!”皇甫兆雄一字一句道,言毕闭上双眼,静静等待着什么。

      黛十四娘紧咬下唇,数道寒光从披风□□出,左手十宣剑已紧紧抵住皇甫兆雄的颈项。“你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立誓?‘乱梅三弄’和‘落笔成风’这两招不会传给外人,炼石剑也不会传给外人!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痛,无不刻骨铭心,你信口雌黄欺瞒我,究竟是何居心?”

      皇甫兆雄睁开眼睛,定定望着黛十四娘,眼神极其复杂,有痛苦,有期待,还有难以名状的愧疚。“阿眉,你可以恨我,但要体谅我的苦处。傲云庄历尽千辛万苦,方有今日,风儿就算是你的儿子,如今也已是堂堂皇甫庄主,威名喧赫,一呼百应,总有一天他能号令整个江湖,此时万不能节外生枝,你执意认亲,是想毁了他么?”

      黛十四娘仿佛被霹雳击中,浑身骤然痉挛般一抖,左手也渐渐垂下,一滴泪珠沿着脸颊悄无声息滑落。

      “二十年前泰山之巅,连你也认定是我所为?”她轻声问道。

      皇甫兆雄微叹一声,低头不语。

      “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不信我。我唯一的亲生儿子,不认我。”黛十四娘幽幽叹道,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声如枭鸣,房中器具竟被震得嗡嗡回响,笑声未停,黛十四娘已破窗而出,板壁上那幅画也不知去向。

      皇甫兆雄奔到窗前,却已不见黛十四娘的踪影,他抬手轻抚颈间被十宣剑抵出的压痕,眼中泛出点点泪光。

      ①冯延巳(南唐)·《芳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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