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巢》补考小能手

2、第二章

　　第二天，太阳照进房间时谢家泽才醒了过来。他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特别是在这种寒冷的冬天，以往他都是和福利院的其他人一起抱着睡觉才能睡着的，第二天很早就能醒过来，全身冰凉凉的。在福利院的时候，他醒来后不久，阿姨就会进房间扯着她那破锣似的大嗓门把他们都喊起来，然后让他们去跑步。让他们跑步其实并不是为了强身健体，只是阿姨想不到，这些孩子们在福利院的每一天都能干些什么。
　　早上起来跑步，跑完步吃早饭，早饭一般是馒头和豆浆，由阿姨分下去，她不像外面幼儿园的老师那样让表现得最乖的孩子来分饭，因为她实在不放心让孩子来掌握粮食，粮食很少，粮食要钱，一点儿也不好浪费的。吃完早饭后孩子们就会去福利院那个小小的水泥地面的院子里玩，院子里没有植物没有玩具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孩子们只能晒晒太阳。下雨天，院子里没法玩了，阿姨就会把他们赶到自己的房间回去，随便他们干什么，反正房间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东西可以破坏。接着是午饭，吃完午饭孩子们重复早上的事情。下午有一小时的时间，福利院的图书馆像孩子们开放，这也是谢家泽最喜欢的时间。然后是晚饭，晚饭后孩子们需要帮助阿姨打扫卫生。最后他们轮流去洗澡，洗完澡就上床睡觉。
　　谢家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小孩子的生活本应当是最丰富多彩的，他们无论看到什么新事物都会对它产生兴趣，因此他们会觉得每一天都是那么不同，他们对生活不会厌倦，他们的心里有一束小火苗在不断地燃烧却不需要燃料。可是谢家泽的麻木，就像是一个中年男子，对生活感受得多，所以对生活的感受少。
　　可是，从昨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一束阳光照透了他似乎与生俱来的阴霾，他突然看见了这个世界，可是却不知道应该先迈出那一条腿。
　　因此，当他被迫被帮助着刷牙洗脸的时候，他的内心几乎是奔溃的。
　　“来，哥哥帮你，张嘴，啊——”谢家光作为一个六岁的被宠大的孩子，自己刷牙洗脸还不熟练，却一定要尽一个哥哥的义务，为四岁的弟弟的生活起居负责。
　　谢妈妈几次三番想要接手这一项光荣的任务，都被谢家光毅然拦下。
　　他可是哥哥！开玩笑！哥哥的事情爸爸妈妈来，弟弟的事情当然要哥哥来了！
　　他稚嫩的心灵里不知为何充斥着这一念想，成为他混沌的世界观中的第一根线条。
　　谢家泽一直随谢家光摆弄，可当谢家光意图将昨晚在玩具城买的一条粉红色的发带系在谢家泽枯黄的短发上时，他还是躲了过去。
　　谢家光没有料到弟弟突如其来的反抗，先是一愣，然后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牙齿，笑着装沉稳对弟弟命令道：“阿泽乖，哥哥让你漂漂亮亮的。”
　　谢家泽小嘴一倔，扭头就跑回谢家光的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紧闭住眼。
　　谢家光随后赶了过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训斥弟弟：“阿泽你干什么！小心打你屁股！”
　　他的弟弟扭了扭没有肉的屁股，双手紧紧攥住了床单，口中含糊不清：“不要！”
　　谢家光气呼呼地上前扯住弟弟小小短短的腿就拉，却在谢家泽隐约叫了一声痛之后立马住了手。
　　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以前只要他一句话，哪个人敢不听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哪个舍得逆着他的意思来？可是，现在他有了弟弟，变成了哥哥，原来爸爸妈妈的舍不得变成了他的舍不得……
　　他把粉红丝带收了起来，哄着谢家泽：“看，哥哥不给阿泽扎小辫了，阿泽下来去吃早饭。”
　　谢家泽扭了扭身子，还是没有松动的迹象。
　　谢家光哄了好久，最后直起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掏出粉红色小丝带，揪起自己的刘海就系上去。他凑在谢家泽边上，说：“阿泽看哥哥！”
　　谢家泽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的哥哥原本顺滑乌黑的头发被凌乱地扎了起来，露出光溜溜的脑门，粉红色的丝带扎得松松的，稍微动一动就能掉下来，一小缕头发冲天而去，而哥哥还一脸期望地看着自己，蠢得好像福利院里总是被欺负的小黄。
　　谢家泽胆子就突然大了，他发现哥哥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他伸出手指在哥哥脸上戳了一戳，“咯咯”地笑了。
　　谢家光见谢家泽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就也开心了起来。他对谢家泽伸出一只手，说：“来，阿泽一起去吃早饭。”
　　谢家泽乖乖点点头，跳下床来，谢家光抱住他，趁机在他腋下腰间挠了挠，谢家泽就又发出“咯咯”的无忧的孩童的笑声，倒在了床上。
　　谢家光的玩心也被挑逗了起来，可这时谢妈妈闯进了他们的世界，喊了他们一声：“阿光阿泽，快来吃饭。”
　　谢家光瞬间不开心了，嘟起嘴就不想去吃饭，他还想再跟阿泽再闹闹，无奈谢妈妈一句“阿光要有哥哥的样子，要当弟弟的榜样哦”，他只好收了心带着阿泽去吃早饭。
　　早饭是谢家泽从未见过的丰盛样子，他一直以为早饭这一个词就等于白馒头和甜豆浆，可现在餐桌上的东西几乎是他不敢想象的。牛奶、涂好了果酱的面包片、两种以上的水果，这些都被精致的盘子托着，谢家泽有点不敢动。
　　谢家泽的身高还不够坐上椅子，原本主位上的谢爸爸见到他立刻站起来，把他抱上了椅子。谢家泽悬空的双脚晃荡了一下，他说：“谢谢叔叔。”
　　谢爸爸还没有说什么，谢家光就先不满了，他像模像样地训斥弟弟：“叫什么叔叔，哥哥的爸爸就是阿泽的爸爸，阿泽你应该叫爸爸。”
　　谢家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谢爸爸，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样子，这才怯怯地喊了一声：“爸爸。”喊完，他就害羞地小猫一样埋头啄了口牛奶。
　　谢爸爸露出一丝笑，揉了揉谢家泽的头。
　　谢妈妈端了最后一盘面包递给谢爸爸，坐在椅子上后看着谢家泽小心翼翼的吃相，对谢爸爸说：“你看阿泽他瘦的，等会儿煲点鸡汤补补。”
　　谢爸爸皱着眉打量了一会儿谢家泽枯黄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说：“是该多补补。”
　　谢家光却说：“弟弟不喝鸡汤，弟弟吃薯片。”
　　谢爸爸刚想训斥他，却看见谢家泽把头偏向了谢家光，捣蒜一般点头，应和道“阿泽吃薯片”，他原本训斥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谢妈妈语重心长地对谢家光说：“吃薯片对身体不好，你看弟弟身体这么弱，鸡汤可以让弟弟变得跟阿光一样健康，弟弟变得胖胖的就可以跟阿光一起玩了。所以，弟弟应该喝鸡汤对不对？”
　　谢家光扭捏着不说话。
　　“阿光，你是哥哥。”谢妈妈这么说。
　　谢家光屈服了，低下了小脑袋，谢家泽见哥哥答应了，于是马上改口“阿泽喝鸡汤”，然后也深深地低下了小脑袋。

　　自从谢家泽来到了谢家，谢妈妈谢爸爸就发现，原本不听话到似乎天生是用来测试人类耐心的谢家光原来是这么容易搞定。
　　什么事情，不论他在你第一次对他说，对他要求的时候，他是多反对，只要你揪着谢家泽认真对他说：“阿光，你是哥哥，你要给弟弟做榜样。”他就马上变得要多服帖就多服帖。这一变化是谢爸爸谢妈妈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谢家光这一变化造成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谢妈妈有一天晚上直接从睡梦中笑醒，谢爸爸误以为她精神错乱。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谢家光已经一年级，这个寒假就要过去了，可是他这些日子光顾着弟弟了，还没有写完作业。
　　谢家光成绩挺好，他在年前已经把大部分作业做完了，这一点乖巧并不是因为家长的督促，而是因为他身为好学生的责任感。谢爸爸谢妈妈很幸运，这个什么话都不听的娃，有高度的责任心和超出常人的骄傲感，他不容许自己干出有违自己形象的事情，之前他为了哄弟弟豁出去地用粉红丝带扎起小鬏，已经是罕见至极了。
　　他还剩下一些需要慢慢写的作业，比如日记。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不可以抄作业，不可以低质量完成作业。所以他及其鄙视那些寒假作业一点也不写，寒假日记一天之内写完或者抄完的同学，他认为这是一种背弃了男子汉这一身份的行为。当然，他的这一想法只能留存几年而已，在他升入初中之后，他对这一现象已经麻木了，而再久一点，他自己也开始抄作业了。
　　但无论如何，现在原则的执行程度爆表的谢家光同学，还是很为自己的作业烦恼的。开学还有两天，可是作文还有五篇，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暂时放下哥哥的担子去做作业还是去他妈的作业。
　　他转过头看着开心地摆弄着玩具，时不时就要拎着玩具的一个零件细声细语问“哥哥，这是什么？应该安在哪里？”的小弟弟，感觉到了少年的烦忧。
　　他对弟弟说：“阿泽自己玩玩具，哥哥去做作业好不好？”
　　谢家泽眨巴眨巴眼睛。他知道作业是什么，在他们福利院，大一点的孩子会被送到一个叫做学校的可怕的地方。他们刚开始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总是很兴奋，对着谢家泽以及其他还小的孩子们炫耀学校里有多好多好，小朋友有多少多少，然后他们会鄙夷地看着小得还来不及出福利院的孩子们，说：“你们还太年轻了。”
　　可是，这一群神奇的孩子们在学校的时间长了之后就会变得不一样，他们回来之后会把自己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一种叫做“作业”的东西，据说如果写不完“作业”，他们不仅在福利院会被阿姨揍，在学校还会被老师揍。
　　谢家泽也曾想象过老师是一种什么东西——他总是不知道别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一点令他很自卑——他越想越觉得，老师比阿姨都要可怕，因为大一点的孩子说，在学校吃东西会被老师骂，可是在福利院，不吃东西才会被阿姨骂。
　　谢家泽捏着积木，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意识到他的哥哥谢家光原来也要去那个叫做学校的地方，他也要写“作业”，写不完也会被揍被骂。
　　因此他对谢家光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近乎慈悲的语气奶声奶气地说：“去吧哥哥，你不要怕。”
　　谢家光莫名其妙，但还是伸手揉了揉乖乖的谢家泽的脑袋。他惊诧于弟弟的乖巧，要知道自己短短的记忆里，自己比现在还要小的时候，还没上学的时候，如果爸爸或者妈妈不愿意陪自己，告诉自己他们很忙，谢家光一定会气急败坏地怒摔积木，然后不理他们，让他们尝尝忙碌的恶果。
　　谢家光把小椅子挪到客厅里，他坐在小小的书桌上看着谢家泽一个人坐在地上玩积木，然后在日记本上写下方方正正的四个大字“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