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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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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姨大名叫什么,什么工作,多大年龄,这筒子楼的住户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姓陈,今年搬来的新住户,住在六楼一间空了两年有余的老屋子,老屋子原来的住户是个当老师的女人。
那女人无儿无女,也不曾见过别的亲人,两年前死在了屋子里,尸体都臭了,才被邻居报了警。警察进了屋,据说女人尸体上都生了虫。那屋子门一开,尸臭味四下乱窜,熏得整栋楼的居民都头晕眼花的想吐。
后来不知道警察怎么联系的,中间确实有人来看过这屋子,根据这屋子隔壁住户有限的记忆力,似乎就是这个陈阿姨来的。
这位陈阿姨其人,与这筒子楼的住户很不一样。
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她像个“读书人”。
...
楚辞第一次对陈阿姨有印象,也是因为这女人只让她看了一眼,就让她开了眼界。
诚然,陈女士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长相不美不丑,就是那种大街上你无数擦肩而过的路人长相——你看了一眼,就不会想起第二眼。
可在这老旧巷子里,街道地板上泔水横流,做饭要用公共厨房,解决大小便要去公共厕所,洗澡更是各显神通的筒子楼,一个女人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用发网一丝不苟的盘着头发,脚上总穿着黑色矮跟方口鞋,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睛。
在筒子楼整体妇女大裤衩花背心,踩着廉价塑料拖鞋扯着大嗓门吆喝的背景音中,这位陈女士这样的打扮,可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
好像是在一群鸡里面,站了只丹顶鹤,特让人稀奇。
楚辞这年十二岁,因捅了她那社会底层人渣继父,在这一片一战成名。其实在这地界别说捅了个人,捅死个人都算不上什么大新闻。
但耐不住楚辞年龄小,才十二岁,这年龄放哪个地界,都让人十分惊叹,不仅感叹此子虽小,却有如此作为,也是个人物啊。
楚辞跟着混的那混混群体,老大是个总后腰里别着个砍刀的十七岁男青年。
知道自己的小弟小妹群体里出了个这么个人物,就也很稀奇,于是屈尊降贵的要亲自和楚辞见一面。
可惜一见面,发现真是个正儿八经的儿童长相,五官都没长开,身形更是瘦小,是个不掺水分的小豆丁,还是发育不良的那种!
当天,看到楚辞这小孩脸,混混老大就没了兴趣,只是递了根烟给这位儿童。
儿童楚辞淡定接过,直接叼进嘴里,对老大肯接见她这位小弟中的小弟,没有丝毫紧张和荣幸的表现。
黄毛老大看这小.逼崽子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到是起了点兴趣。
他自认为自己也算是个读书人,特别喜欢阅读地摊文学,什么□□老大的校花女友,美女总裁的特种兵保镖,特崇尚书里面“你挡我路,我杀你全家”的“强者之道”。
因此对于楚辞以十二岁之龄,捅了自己爹这件事,他还挺欣赏,这片就这么大,谁都知道这小姑娘的爹不是个东西。
黄毛老大心想,换成他爹逼他妈去做鸡,他也要捅死他爹呢。更何况还是没血缘关系的后爹,那更不用手下留情呀。
自认为自己是读书人的黄毛,拍了拍面前的儿童肩膀,语重心长的送给了楚辞一句话:“妹子,你将来也是个有大造化的人呐。”
儿童楚辞那时候腔子里装满的都是愤世嫉俗四个字,倘若有人肯去剖开她的内心世界,也要惊讶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竟然是这么真情实意的仇恨着这个世界。
不夸张的说,你给她一颗核弹,让她自杀式的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她都毫不犹豫。
可是在这种地方,指望一个人去倾听另一个人的内心,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的一件事。
这天白天和黄毛老大见了一面,楚辞晚上一摸肚子,饿了。
她摸了摸兜,跟着七彩杂毛小太妹一起勒索来的钱都买了烟,现在她是身无分文,想再赚钱,还要等明天小学生们放学。
今天是不行了,现在这个点,小学生们都开始在家写作业了。
至于夜间活动,混混们大多混迹于网吧或者KTV、夜总会,他们大多还真有点工作,相当一部分被夜店之类的场所雇佣,轮班按点的去看场子当打手。
楚辞还有学上的时候,畅想过的职业是白领,是老师告诉他们的: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以后出来就是白领。
至于白领到底是干什么的,楚辞并不知道,但她就觉得“白领”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现在,楚辞只想再长高些,再混出点名气,以后也去夜场当个打手,反正除了满腔对这世界的仇恨,她也一无所有,去做个打手正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还在幼苗期的打手楚辞,肚子咕噜噜叫着,左思右想,准备先回家吃顿饭,至于晚上当然不能待家,张盼睇晚上是接客高峰期,以前张盼睇接客时,她都是在筒子楼的过道里蹲着。
楼里的妇女们见了她,有人可怜她,也有人嫌恶她。但这两者也奇迹的有个共同点,无论是可怜她的,还是嫌恶她的,都是从上而下的俯视着她。
好像她和他们不是一个物种,不是个会笑会哭的小小人,而是个蚂蚁什么之类的生物。
筒子楼里,常常不分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当着她的面就说:“这崽子她娘是鸡,她以后也是做鸡的料哟!”
楚辞最早明白的道理之一,便是人穷更不会善良,穷的生活都变成了生存,这里的人要么跟着贫穷变得麻木,要么就跟着贫穷变得恶毒。
要么,就和张盼睇一样……变得软弱可欺。
楚辞想,她以前就像是自己的母亲,善良能带来什么?善良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既不能让自己免于挨打,也不能让自己填饱肚子。
她记得自己读小学时候,课本上说什么来着?
我们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那时的她也是个善良的人吧,她总觉得日子过得这么苦,是因为自己没用,是因为她太弱小。
现在她明白了,善良带来的是软弱,无用的东西为何还要留着?如果所谓的善良只是不愧于自己的良心,那就把她的身躯血淋淋的剖开,将她的良心和善良一起从她的躯干中掏出来喂狗吧。
...
和杂毛小太妹约定了晚上在“缘分网吧”见面,楚辞回家吃饭去了。
筒子楼历史据说可以追究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风吹雨打了快三十年,楼道里的灯泡早就坏的七七八八,就是有人修理换灯泡,大家也各自只修自己门前的。
楚辞从有记忆起就长在这里,摸着黑也能熟练的上下楼。
今天上楼,就立马发现了不一样,从一楼开始,灯泡全都亮堂堂的一片,竟是全换了新的,可能连电线都跟着更新了一遍。
黑了十来年,突然有了光明,楚辞还挺新奇,莫名其妙的心情都好了点。表现在她哼起了歌,歌名歌手不知,就会哼两句,还是从杂毛小太妹那里听来的。
踩着一室灯光,楚辞上到了五楼,迎面就碰到了从六楼下来的女士,也就是楚辞记忆中,和陈阿姨的第一次相遇。
楼道狭小,一大一小两人狭路相逢,互相瞅着对方,楚辞心里一跳,当时就想这人哪来的。
陈女士也唬了一跳,实在是面前这小女孩给她印象深刻,深刻的让她惊悚,借着灯光,陈女士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面前这孩子好几眼。
这小女孩也直眉楞眼的瞅着她,楚辞蹦出了一个念头,这女的是个人样。
她像个人,干净,整洁,站的腰背挺直。
她虽然面容普通,没有张盼睇长得好看,可她表情严肃正经,目光也不躲闪人。
她像个敢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走路的人。
陈女士打量楚辞的结果,发现没了那一脸一身的血,和那诡异的笑容,这小女孩看着不仅不诡异,还看着特别的……让人同情。
她的头有点大,因为四肢太细,躯干太瘦弱,所以被衬得脑袋大。整个人就像是根支棱着的火柴,总让人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她那小胳膊小腿就折了。
陈女士明白,之所以会这样,这小女孩一定是吃的不怎么样,要么是吃不饱,要么就是营养不良。
“你……”陈女士作为一名成年女人,心底生出一点可怜,她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不过表情没显露出可怜,还是老样子的绷着脸,活像是教导主任和学生谈话。
楚辞还是第一次被人严肃着脸问话,久违的想起了一年前她还在学校读书,他们学校教导主任早上埋伏在学校门口,守着大门查迟到学生,就是这表情!
楚辞尾巴骨一颤,转过身,陈女士就见女孩推开身边的门,原来那间屋门就没锁,这小女孩小老鼠似的,刺溜一下就钻进那间屋子了。
...
楚辞第二次见到这很有教导主任气质的女人,她正和杂毛小太妹数着钱从小巷子里出来。
出了巷子,就和陈女士对上了眼,陈女士皱着眉,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她。
楚辞猜测,这位老阿姨应该还看到几秒前,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生哭着从巷子里跑出去。
楚辞咧嘴一笑,杂毛小太妹看到这位女士的目光,瞪了一眼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眼睛!”
楚辞抬起头,小流氓似的对着这位住她家楼上的女人吹了个口哨,口哨吹一半,她阴沉了目光,低声说:“你那是什么眼神?”
这位女士对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杂毛小太妹说:“他娘的,这老女人有病吧?”
小太妹话锋一转:“不过看着还真像是个老师,那眼神,一副老娘让她失望的样子,真和我那班主任一个德性!”
楚辞恍然大悟,她面对过他人对她可怜,厌恶,害怕,甚至仇恨,暴怒。
但她还是第一次在他人脸上,看到的是对她失望。
可是有什么好失望的?她都没见过希望。
“你还有班主任?小学班主任?”楚辞问。
杂毛小太妹说:“哪啊,初中班主任,我还是初中生呢。”
楚辞真的惊讶了,杂毛小太妹一胳膊搂着她的小妹妹,嘻嘻哈哈笑道:“咋地,看不出来啊?我给你说,昨天我那班主任还上我家,想找我爸妈劝我回去上学呢。”
“我哪来的爸妈?他俩三年前出门打工就没回来,钱也不见一个。”小太妹满不在乎的把从小学生那里勒索来的钱装进屁股兜,“就我那快八十的老奶奶,我班主任吼破了嗓子,我奶奶也听不见他说的啥。”
楚辞突然心里一动,她舔了舔嘴唇,迟疑道:“姐,你没想过回学校继续读书吗?”
小太妹道:“走,请你吃冰淇淋去——读书?读什么书,我就不是那块料,就算毕业了,也还是要混社会,那我不如直接就混社会嘛。”
楚辞:“这不一样。”
小太妹拉开街边商店的冰柜:“哪不一样?初中毕业证也不值钱啊。你要香草味的,还是巧克力?还有咖啡味呢。”
楚辞:“我要咖啡味。”
小太妹道:“啧,有品位,我要巧克力味。”
这天,七彩杂毛小太妹搂着小楚辞,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啃着雪糕,俩人晃悠悠的走在街上,无所事事,整整两个社会闲杂人员,就差在脸上写了混吃等死四个字。
小太妹提议:“你也去染个头发吧。”
楚辞简洁回答:“没钱。”
小太妹道:“那明天再多抢几个小学生。”
楚辞愣了愣,哈哈笑了起来,小太妹:“你神经病啊,笑什么呢?”
“我在想,我要是也还在上学,那我也还是个小学生。”
小太妹听完,顿了几秒,品了品这句话,感到特别冷笑话,不过她低头和楚辞对视一眼,两人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惹得路人纷纷给两人送去白眼。
在笑什么呢?楚辞也不明白,可她在这一刻觉得很快乐。
于是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杂毛小太妹一巴掌拍她脑袋上,哼了一声:“我不是你好朋友,我是你姐,给你说哦,以后对待你姐,你给我恭敬点。”
“来。”杂毛凑过去,咬了一大口楚辞手里雪糕,冰的咧着涂了劣质口红的大嘴,嚷嚷道,“记得了,以后谁欺负你了,就找你姐姐我,我护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