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十回 以身犯险鸟尽弓藏 弃车保帅李代桃僵 下 ...
-
这日,沈馥延秦瘦筠、安梅照、阮涣纯三人于水木明瑟苑宴饮。琼楼玉宇,兰堂桂殿之中,侍监宫婢轮流把盏,四人轻斟慢饮,换盏推杯,所食肴馔皆是些猩唇熊掌,象白驼峰;所用器皿,无不些玉斝金瓯,晶盏象箸。觥筹交错之间,不免又说起璟仪宫相救之事,沈馥郑重而谢。梅照则轻描淡写:“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那柔昭仪太过骄纵,未免可恨。”涣纯听到柔昭仪三字,惊叫一声,便丢了碗筷,弓身钻到秦瘦筠怀中,颤声叫道:“筠哥哥,纯儿害怕!”
沈馥大觉失言,忙取了吃食柔声轻哄。梅照却含笑道:“梅照舞剑给你看,可好?”说着,却自腰间抽出两柄短剑,薄如蝉翼,白若雪练一般。涣纯一瞧,两眼睁得老大,即刻破涕为笑,不由看了秦瘦筠一眼。秦瘦筠却略一摇头,涣纯倒有些丧气,片刻又高叫道:“梅哥哥的剑远没有耍拳好看,纯儿要看耍拳!”梅照闻言,自是忍俊不禁,启唇一笑,竟如冰锷含彩,琰琬耀光,教人陡然神往。却听他道:“罢了,今日便教你几招防身之术,日后瞧见那几个便再不必害怕。”说罢短剑收腰,离席站定,又唤了阿月吩咐了几句,便喝道:“可要向瞧仔细了!”
只见阿月缓步靠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梅照后颈,竟一把将他提在半空。涣纯见了,不觉惊呼一声,扑到秦瘦筠怀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盯住。沈馥亦是一惊,一颗心噗噗直跳,更是目不转睛。
却见安梅照左手反转,疾点阿月腋底。阿月失笑身软,安梅照立时反手擒拿,竟一举将他抛掷过顶。梅照风仪如松,爽朗清举,又因长年修道,自有一股超脱翩然之气。却不想动起武来不仅落点奇准,更是出手迅捷;更兼青袂翩飞,如仙鹤展翅,潜龙出渊。
涣纯是孩子心性,见安梅照占了上风,立时目放精光,抚掌叫好,又咯咯笑道:“这回纯儿再不怕有歹人捉了!”众人闻言皆是一笑,却也赞叹安梅照应敌之速,解困之巧。安梅照又演示了“老藤缘壁”、“流风回雪”、“拂柳吹绵”等六招,虽说不过数招,却与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无不关联,而快慢高低,劲力准头,身形手脚皆需拿捏得当,恰到好处,在场之人无不惊叹。梅照入了座,将擒拿手法、轻身腿劲,与涣纯细细演说,又拆解数遍。
沈馥在一旁听着,亦是啧啧称奇,只不免思及烟雨楼旧事,难防一阵凄惘。梅照道:“虽说这些招数皆是借势借力,取的是巧劲儿,却也须得勤加练习,勿要偷懒了。”秦瘦筠打趣道:“这下可不能成日里扑蝶捉虫玩儿了!”涣纯听了,不觉娇嗔道:“筠哥哥就爱取笑纯儿!”又见沈馥怔忡不语,便道:“馥哥哥不如与纯儿一同耍拳罢?”秦瘦筠失笑道:“雪童可不像你似个小猢狲一般,没一点安生!”众人听了又笑。
宴罢,四人又在苑中游览一阵。只见那堆砌参差玲珑,尽是玉树瑶花;绕廊来往窈窕,无非仙兽珍禽。珠帘卷处,鼻端幽幽氤氲香;翠帐掀时,目见灿灿潋滟光。楼台倒影入华池,花柳依人窥兰堂。信步于一亭下止步,内里已备了各色香茗异果。梅照见亭上一匾书了“秋水”二字,不觉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海犹未尝以此自多,然而人却自比万物灵长,实如夏虫井蛙。”秦瘦筠听了,亦颇有感触,也道:“万川归之,尾闾泄之,大海存乎见少,自比小石、小木于大山,人比万物,则莫若毫末于牛马,粟谷在大仓,况名利乎?”沈馥深以为然,却笑道:“雪童不存鲲鹏之志,也无大海胸襟,但愿各安天命。”
梅照朗朗大笑,赞道:“好一个各安天命!”三人说话间,涣纯早已快步入内,出来时已是满口甜酥,只笑道:“纯儿不管什么,只晓得日日这般快活便好。”菀菊不觉莞尔,又执了手帕给他擦了口角,道:“要是侍卿喜欢,我教人日日给你备着。”涣纯取了一枚甜酥塞到菀菊口中,又向沈馥甜甜一笑,择了一块绿豆饼,道:“馥哥哥也吃。”沈馥果觉清甜可口,正要夸赞,却不想激起内里一股烦闷,竟哇的一声呕了出来。三人大为骇然,安梅照立时上前把脉,竟是神色大变,忙命人速传御医。
一时张昇诊毕,面色凝重而出。秦瘦筠见状,已知忧已成真,忙屏退众人,又托梅照将涣纯送回宫去。子薛奉了茶,秦瘦筠道:“张大人但说无妨,此间并无外人。”张昇肃容道:“正如安御华所言,珎御华是为人毒害,幸得那块糕点激发毒性,否则长此以往,恐有性命之忧!”又跪地叩首,抱惭请罪。秦瘦筠愠怒之余,也唯有一叹,道:“后宫争斗向来如此,张大人不必太过自责,只是如今御华状况如何?”张昇回道:“眼下御华已无大碍了,只消调养几日便好。若非安御华心思敏锐,恐怕真要教他得逞。”忽听一声轻咳,只见菀菊扶着沈馥出了来。秦瘦筠忙过去搀扶,言语间亦不觉含了几分轻斥。沈馥笑道:“雪童身病体羸,倒还不至于坐以待毙,若届时牵连你们便大大不妙了。”张昇忙忙敛衽,跪地请罪。
沈馥命他起来,只含笑嘱咐道:“还请张大人勿将此事宣扬,若皇上问起,只说我中暑便了。”说着,便将张昇打发了。沈、秦二人又说了一阵,秦瘦筠便告辞。菀菊扶了沈馥入殿更衣。沈馥于镜边坐了,道:“这投毒之人定是我身边之人。这人既入得了蓬莱洲,一时之间,也必不能教我们揪出来。既然如此,不论来者,我们大可顺水推舟,除去那合该除去之人。”菀菊嫌恶道:“不是撷芳殿,还能有谁?”沈馥道:“那便教他们引火自焚!别忘了她尚有一个把柄在我手中。”又与菀菊一一嘱咐了,便早早歇下不提。
一日下朝,皇帝便往瑶光宫来了。见仙鸾殿殿中万籁俱寂,空无一人,唯有风轮徐徐转动,香风习□□不觉心中生奇,恰见菀菊自寝殿内出来,便扬声问道:“怎么没人伺候?”菀菊磕头见驾,方轻声答道:“主子近日浅眠好静,故将没要紧的奴才都给打发了。”皇帝听了,不觉低声道:“馥儿何时睡的?用了早膳没有?”菀菊正要回答,却见珠帘微动,鲛绡轻起,沈馥素衣跣足而出,含笑道:“都是馥儿近日贪玩有些累着了,故此比平日里贪睡些。”见沈馥形容清减,皇帝轻斥道:“既累着了,怎不好好休息?既下了榻,又怎不着鞋?”
沈馥仰首粲然道:“馥儿既要好睡,那便请皇上回宫罢。”皇帝心下一动,一把将沈馥打横抱起,朗声道:“果然是与纯儿呆久了,如今愈发骄纵了!”沈馥汗毛直竖,忙忙告饶,又命摆饭。须臾饭毕,沈馥亲自奉茶,举案齐眉,道:“望皇上恕馥儿方才不敬之罪。”皇帝失笑,只将沈馥牵到边上一同坐了,道:“朕瞧着你这几日竟是清瘦了些,想是天热,待太平行宫打点完毕,咱们便早早迁过去。”
一话未了,却不想子薛入内急急禀道:“主子!不好了!方才静儿吃了半碗绿豆汤便闹起了肚疼,奴才以为绿豆性寒,静儿旧伤未愈,便忙忙去请御医,只是……只是……”沈馥截言道:“吞吞吐吐得做甚么,还不如实说来?”子薛方道:“奴才用银针一探,汤里竟是下了毒!”皇帝怒道:“胆敢有人如此放肆!静儿?可是上回那个宫女?——此事朕必彻查一番。”沈馥柔声道:“皇上莫要动怒,龙体要紧。”
皇帝思忖片刻,眸光一寒,又问子薛道:“你怎晓得用银针来试毒?”子薛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沈馥强颜道:“静儿已得救治,皇上大可放心,还望莫要细究。”皇帝既已生疑,又哪里肯听,忽的目色一凛,对沈馥道:“莫不是你做了什么怕教朕知道?”沈馥一惊,忙忙跪地。子薛膝行数步,急声分辨道:“皇上莫冤枉了主子,这银针试毒是主子素日里吩咐的,只因、因前日里吃食里教人混了毒药进去,主子不想惊动皇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皇帝大为骇然,忙忙追问。沈馥方将日前投毒之事与皇帝说了,菀菊亦跪道:“如若不然,主子又怎会打发了那些奴才啊!”皇帝听罢,竟是怒不可遏,道:“你们这帮奴才倒是愈发会办事了!你们主子心慈,你们也跟着糊涂么?”又拍案道:“想来是柔昭仪不肯罢休,朕也不必仁慈至此!传旨,搜宫!”李祥斋应了,忙忙传令查办。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李祥斋便来排云殿复命了。小严子呈了一个镶螺钿如意黑漆匣前来,里头放着一红一蓝两支瓷瓶,又听李祥斋禀道:“皇上,这些是方才在青蓼馆掌事宫女杨氏处搜得之物。奴才已教御医院院判大人瞧了,此红瓶中是砒石;而这蓝瓶中则是马麝,正是前回药中所用的麝香。”闻言,皇帝不觉目眦欲裂,道:“禁宫之中竟藏此毒,更欲残害皇嗣,嫁祸无辜,实在罪无可恕!”李祥斋道:“奴才已经捉住了几个内外接应的小太监,只是那淑芳还在宫外候着,说是有话分辨。”皇帝眼中阴翳,冷笑道:“且带进来,如今人赃俱在,朕倒要看她如何推脱!”
只见两个侍监挟着一犯妇来了,正是青蓼馆掌事宫女、柔昭仪乳母杨淑芳。杨氏脱簪跣足,开门见山便将那些罪愆一一领受,亦吐出当日串通杨庆丰诬陷菀菊之罪,又道:“一切皆是奴婢一人所为,娘娘对皇上一往情深,此次为保腹中龙裔,不惜以麝香催产,这般含辛茹苦,还望皇上明鉴!”
皇帝勃然而怒,大发雷霆,道:“一往情深?她竟不知宫中禁止催生之法,若非想着凭子争宠,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如此毒妇竟侍奉宫中数年,实在罪无可恕!许氏管束不力,上行下效,才出了你这贱婢!”眼见牵连主子,杨氏立时苦苦分辨,声泪俱下,无非教皇上惦记柔昭仪往日好处,又戟指戳向沈馥,切齿铮铮,直欲噬人,怒叱道:“沈玉奴你竟不惜自残羽翼,嫁祸他人,真是好狠的心思!忝列高位,凭你也配!”李祥斋忙忙喝止,严辞斥责,又命人掌嘴。沈馥淡然置之,只垂眸起身,恳求回避。皇帝允了,沈馥行礼如仪,迤逦离殿。
一路行至仙鸾殿,菀菊方问道:“主子怎的不听听那杨氏细细说了,也好日后周全。”沈馥道:“无妨,杨氏既藏有如斯毒物,已是获罪非轻,更妄论鸩害俊甫,诬蔑君上。即便是她说了什么,皇上也是不信的,只怕是阖宫牵连,殃及池鱼。”话音一落,却见子袁慌慌张张的跑了来,扑到沈馥足下,含泣告饶道:“奴才知道主子要行大事,只是还望主子怜惜静儿,莫要……”一话未完,菀菊便立眉扬手给了子袁一巴,低声骂道:“这也是浑说的,混账东西!”又警醒四顾,索性空无一人。
子袁方如梦初醒,垂泪叠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着提起手来,左右开弓,朝自个儿脸上辟辟拍拍的打。沈馥出言拦阻,菀菊方将子袁扶起,道:“好了好了,不知者无罪罢了,只是日后可别这样莽撞了。”菀菊轻斥道:“主子就是怕你这般没个分寸,才将你支开了。瞧你这脸,可怎么见静儿呢?”子袁这才恍然大悟,又忙忙请罪。菀菊悄然瞧了沈馥一眼,沈馥目带愧色,却也微微颔首允了。
次日,柔昭仪于晧旰殿为杨氏请命,倾诉衷肠,言辞动容,闻者落泪,然一并获罪,命迁佛堂,静思己过。数日后,杨氏杖毙;菀菊赐沈姓,脱贱籍,编入正户,为瑶光宫总管。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