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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回 以身犯险鸟尽弓藏 弃车保帅李代桃僵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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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柔贵嫔滑胎之后,沈馥数罪加身,皇帝下旨将其贬为修人,打入弃宫。事毕后,皇帝心中忧心如捣,五味杂陈,信步来至昭阳宫,便入了内与惠妃商量此事。惠妃公正清明,点破疑点,皇帝欣慰之余,又是懊恨无休。恰值此时,李祥斋来报说沈馥昏厥如死,正于璟仪宫安御华处,皇帝大为惊骇,忙忙摆驾前去,又命务必留下静儿性命。
到了璟仪宫,秦瘦筠已闻讯来了,见皇帝驾临,忙起来见礼。皇帝忧急如焚,仪态大失。秦瘦筠禀道:“玉奴发了寒热;只是因着柔贵嫔的缘故,御医们皆不敢来。”皇帝倒竖长眉,大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惯会见风使舵!若是有个什么,朕要御医院的全部陪葬!”秦瘦筠道:“皇上,眼下绝非动怒之时,快快救人要紧!”皇帝道:“传朕口谕,御医院上下速来璟仪宫,不得有误!”李祥斋得令而去。
皇帝入了内室,沈馥在榻上躺着,菀菊一壁取了湿巾擦拭,一壁哽咽不已。皇帝正心下惴惴,不觉愠怒道:“你哭什么!有朕在,断不会教你家主子有什么万一!”菀菊见是皇上,先是一惊,又忙跪倒在地,拼命叩首,噙泪哀求道:“奴才只求皇上救救主子!救救主子!”皇帝坐到床边,只见沈馥瞑目如睡,面色青白,唯有双颊泛出病样嫣红。皇帝惊痛失神,立呼退了菀菊,径自将沈馥搂在怀中,心碎垂泪。沈馥身上忽寒忽热,战栗惊悸,又见他神情凄楚,隐忍含悲,忽而菱唇翕动,又不知说些什么。皇帝屏息凑近,只听沈馥气若游丝,力竭声嘶,“馥儿不曾害人,毓白为何疑我!为何疑我!”皇帝至感懊悔,泪如雨下,只轻轻道:“是我冤枉你,是我对不住你。”
一时御医鱼贯而入,皇帝便至大堂等候。小太监奉了茶,他却也不喝,只来回踱步,好似一只没头苍蝇。此时,一人分帘而出,却是素袍一袭,别无杂佩,很是简素。再看他眉凝紫棱,目澄秋水,气若寒月,神似冰晶,端的一副神仙相貌。他走到皇帝身后,淡然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切莫过于忧心。”
皇帝一听这金玉之声,如蒙大赦,忙折身迎道:“你来了!”便要拉他的手。那人面容如水,淡淡一笑,略一侧身,向秦瘦筠颔首,算是见过。秦瘦筠却不似他,行礼如仪,恭声道:“瘦筠见过安御华。”皇帝钉住脚,讪讪唤了一声“梅照”。安梅照充耳不闻,朝秦瘦筠恬然一笑,言道:“也没旁的人,莫不是给他看的?”说着扫了皇帝一眼。秦瘦筠亦不觉一笑,扶他坐下。
皇帝倒有些局促,向安梅照道:“多谢你。”安梅照径自吃茶,眼帘也不曾掀起一分,只道:“举手之劳,何须挂怀。”皇帝听了,倒有些踌躇,低低问道:“现下可好些了?”安梅照也不正眼瞧他,只答非所问,“侍卿无事,且放心罢。”皇帝方如释重负,可瞧见梅照玉容闲静,不由欲言又止,怅然若失。
这时候,李祥斋进来禀道:“奴才方才去撷芳殿传旨,只不想柔贵嫔竟欲私刑处置静儿,静儿一见奴才便大呼冤枉,兹事体大,奴才不敢妄断,还请皇上……”皇帝拍案而起,“胆敢动用私刑,只怕是想杀人灭口罢!”秦瘦筠道:“皇上切莫动怒,不如将那宫女押来一审,以示公允。”不过须臾,静儿带至殿中。只见她血流披面,泪眼模糊,口中直呼冤枉。皇帝端坐上首,凛然生威,道:“朕天威所在,必然不使一人蒙冤,你且说来何处冤枉!若句句属实,朕可免你一死!”
静儿忙磕了头,回道:“方才奴婢堂上所说皆是淑芳姑姑逼迫所为,绝非故意欺瞒皇上,若是奴婢不做,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说着,竟是泣涕如雨,血泪俱下。皇帝大诧,厉声道:“柔贵嫔向来体恤下人,岂能这般凶残,可见此话有假!”静儿不住摇头,膝行数步,凄楚万分道:“奴婢是今年开春才来青蓼馆伺候的,因以前服侍过沈修人,娘娘时常打骂作践,奴婢实在苦不堪言!”语罢,捋起残破衣袖,新伤旧痕惨不忍睹。秦瘦筠一瞧,不觉微蹙长眉,道:“这伤绝非一朝一夕,其所言非虚。”
安梅照将茶盏轻轻一搁,言道:“行此事者,绝非善类。”皇帝凝目细瞧那宫女面庞,道:“不错,朕见过你。”又问柔贵嫔如何相逼,如何诬蔑沈馥。只听静儿道:“数月以来,奴婢虽在外殿伺候,那杨太医来得勤快,却是有目共睹,然娘娘却命上下不得外传,直到皇上令杨太医主诊。昨夜,奴婢清扫秽物,发现药中有一味麝香,唯恐娘娘不测,便即刻禀告淑芳姑姑。未料教姑姑打了一顿,如若奴婢外传,更要教奴婢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一听,无不色变。李祥斋会意,忙打发小严子去打听核实。又听静儿哭诉:“沈修人传奴婢到蓬莱洲,人尽皆知。修人怕奴婢遭遇不测,令奴婢每过十日便绣上一个荷囊,以示安好。每每交予子袁,皆是经过柔贵嫔亲自检验,绝无夹带。都怪奴婢一时糊涂,才恩将仇报,沈修人清白无辜,请皇上明察。”皇帝听了,欣慰之余,更是深为惶惭,道:“罢了,你也不过是个奴才,倒是朕被那蛇蝎妇人所蒙蔽!念在你冒死吐露真相,也算忠君取义之举,朕免你死罪,以后便在馥儿名下罢。”又命太医诊治。静儿再三谢恩,念及沈馥受累,又痛哭失声。皇帝胸中掣痛,沉声道:“有朕在,必不会教人损他分毫!”静儿听了,不觉感激涕零,一时间竟昏死过去。
过了约莫三刻钟的时间,便见小严子进了来,垂首禀道:“奴才至敬事院询查,为照顾柔贵嫔身孕,确自凌云峰调了静儿、洁儿两名宫女入宫。另外绣囊一事也属实,沈修人绝无不法之举。”皇帝道:“那名唤作洁儿的宫女何在?”小严子回道:“洁儿已暴毙。”皇帝挑眉生疑:“暴毙?”小严子道:“奴才寻了几个小太监查问,说是柔贵嫔娘娘时常责打二人,洁儿仿佛是折磨致死,奴才不敢妄断,还请皇上定夺。”皇帝遽然站起,扬手便将茶杯掷了粉碎!见此雷霆之怒,众人忙忙跪地,高呼息怒。
皇帝喝道:“宫女虽是奴才,却也是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草菅人命,她眼中可还有王法!她心中可还有朕!”秦瘦筠道:“此事尚有疑点。却不知那麝香究竟是何人所为?”安梅照心下一转,本欲开口,便听皇帝嗤道:“定是许氏的苦肉计,既有滑胎之险,何不嫁祸他人!至于那杨庆丰,帮凶无疑,仅判他杖毙却是从宽了!”秦瘦筠听了,当即撂袍跪下,拜道:“幸得皇上英明决断,否则沈修人必定含冤!”皇帝忙将他扶了,心中凄恻,酸楚道:“朕妄为天子,竟负了他数次!”安梅照冷幽幽笑,道了句乏了,便进去安歇,再不过问。
秦瘦筠沉吟半晌,道:“皇上,侍卿身子虽弱,性子却极强,眼下还请皇上……”皇帝听了,不觉低徊惆怅,然思及方才青蓼馆中事故,又是一阵恼怒,满面皆是狠厉之色,道:“柔贵嫔许氏言行无状,违命失德,降为昭仪,禁足青蓼馆,非诏任何人不得探视。另青蓼馆掌事宫女杨氏苛待下人,□□极刑,本因杖毙,念在服侍昭仪多年,待昭仪身子痊愈后,再听候发落。”
一时内室冷月斜悬,窗影斑驳,沈馥一袭素衣,坐于窗下,如被秋霜;天香隐隐,似幽吐清梅。皇帝脚步一滞,双目怔怔,竟瞬时落下泪来!呆立良久,方深深提气,极轻极柔的道:“怎的坐在那儿,不怕风扑了么?”沈馥神色怔忡,泪痕未干,瞧见皇帝,目光微微一颤,垂下睫羽,轻轻唤了一声“毓白”,竟似在梦中一般。皇帝也看得痴住,仿佛瞧见柳烟翠嫩,红雨缤纷,那人坐在大青石上急得要哭,拉着身边的丫鬟直嚷着“那人莫不是死了吧?”心念未已,悲喜难知。沈馥已然回神,敛衽跪地,道:“还请皇上念在罪臣身怀子嗣,暂延迁宫幽禁之罚。”
皇上听了,心潮狂涌,喜不自胜,忙将夜审静儿、责罚青蓼馆之事说了,又急声薄责道:“方才你分明含冤,何不自辩?若是你与腹中孩儿有个闪失,又教朕如何自处?”沈馥凄惶落泪,口内道:“柔贵嫔失子之痛,馥儿焉能不知?只是若果馥儿再起冲突,于贵嫔玉体也无益处。况皇上明镜高悬,必会真相大白,不教馥儿受辱蒙冤。”沈馥满面柔情,眸光盈盈,此不胜之姿,直教皇帝心头又是酸涩,又是狂喜,一时嗟悔莫及,热泪迸流,呼道:“馥儿!朕如此对你,你却这般真心相待!”忽的心念电转,竟如孩童一般欢呼起来:“朕要封你做皇后,作我大瑞朝唯一的皇后!”沈馥骇然大惊,险些一颗心呕出喉头,又忙强定心神,鉴貌辨色,方知非在梦中,连忙作出自伤之态,悲泣道:“自馥儿入宫,皇上便连失三子,可见馥儿不详。如今再次有孕,本是上天垂怜,以消大过,若是受封皇后,恐怕……”
皇帝心痛如绞,截言道:“不,你是朕此生唯一钟爱之人,无论如何,皇后之位非你莫属!”又是百般安抚,千般疼宠。沈馥肺腑油煎一般,却也缓缓止了泪,言道:“馥儿多谢皇上垂爱,只是馥儿入宫不久,于国无功,却几晋尊位,若是受封皇后,未免教人寒心。后宫不宁,自于前朝无益,还望皇上三思。”又翻来覆去苦苦推辞,皇帝见沈馥这般,也只好作罢,宣了李祥斋入内,道:“晓谕六宫,擢瑶光宫侍卿沈馥为御华,赐号曰珎,于朕大寿之日同册嘉礼。”李祥斋忙贺道:“恭喜御华,贺喜御华!”沈馥含笑不提。
且说青蓼馆沈侍卿获罪,宫中女眷皆是抚掌称快,柔贵嫔此举不论是正是邪,几可谓众心所向。只是谁知到了后半夜,那柔昭仪竟莫名其妙的降了位份,而那沈馥已摇身一变,成了六华之一,还特赐封号,真是教人瞠目结舌。
一时间八位俊甫之中高位者已有四,而十九名妃嫔之中仅有六人居于正三品之上。且不论旁人,单是撷芳殿内已是怨声载道,叶贵嫔多次劝解,奈何皇帝圣心独断,坚定不移。柔昭仪对皇帝一片痴心,方愿舍身救子,冒险催生,却不想小产失宠,还被诟受辱,又损兵折将,更是成日以泪洗面,于皇帝所为愈发悲痛寒心,对沈馥更是恨之入骨。
不日张昇返京,入宫为沈馥诊治,其腹中孩儿已逾两月。皇帝听后甚喜,赏赐也源源不断送入蓬莱洲去,皆是说不尽的奇珍异宝,琪草瑶葩,佳肴美馔,玉醴琼浆。一时间这蓬莱洲主仆同喜,阖宫欢庆。皇帝又是日日宿在瑶光宫仙鸾殿中,陪伴沈馥。
但见巍巍画栋,曲曲雕栏之内,香烟袅翠,烛影摇红之中,二人赏花吟月,鸣琴品箫,形影相依,情思缠绵,所言之情尽为鹣鲽情浓,丝萝意笃;所表之心无非金姻玉缘,山盟海誓,竟如神仙眷侣一般,如此这般直至第八日方歇了。眼见天气渐热,皇帝放不下心来,便又命敬事院拨了几个宫人过来照料沈馥起居饮食。沈馥却是个好静的,下令一应在前殿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