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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九回 顺藤剖瓜计施连环 缘木求鱼孤注一掷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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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方歉然道:“朕知道那日冤枉菀菊,实在对你不住;只是药可不能将就,若是你的身子不好,教朕如何心安?”沈馥一听,险些冷笑出声,只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教那泪从中来,作出梨花带雨的姿态,垂首哽咽道:“馥儿都明白,只是菀菊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亲如兄弟。当年他受此重伤,虽是冒犯皇上的缘故,但又何尝不是为我受过。眼下他遭此大辱,萎靡不振,馥儿着实心中有愧……”见沈馥悲痛失声,皇帝心如刀割,悔疚塞膺,忙言道:“他日朕定为你做主,好好治她们的罪。只是昭仪一向温柔懂事,眼下又有失子之危,朕打算晋她贵嫔以为安抚,馥儿一向深明大义,还须得让着她些。”沈馥止泪道:“馥儿明白。”二人又说了一阵,便相拥歇下不提。
过了几日,子袁果真将静儿带了过来。一见沈馥,静儿便忙叩首请安。沈馥笑道:“闹这些虚礼做什么?要知道你也在宫里,早该要你来了。”说着,携了静儿的手入了缥缈殿,倒似姐弟一般。菀菊取了果子点心塞在静儿手里,含笑道:“只和往日一样,一同说笑玩耍。”
静儿早把眼圈红了,含泪道:“公子和菀菊哥哥还是待奴婢一般好,只是其它几位哥哥姐姐怕是无福消受了。公子走后,两位主事公公便双双暴毙,子倪、子务瞧见尸首,活生生吓破胆死了。之后,里里外外皆由廉姜哥哥打理,子显也落了发随悟元教主修行。前日,柔贵嫔有孕,奴婢与洁儿召入了宫中伺候,只是洁儿命苦,不到半月便给折磨死了!”语罢,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沈馥怎不腹中凄恻,忙执了手绢替静儿拭泪。众人也是心下恻然。
静儿伏在沈馥膝上哭了半晌,方道:“奴婢本想两位贵嫔亲如姐妹,却不想叶贵嫔每每替奴婢求情,柔贵嫔便下手更重,奴婢身上更是没一处好肉!”说着撩了衣袖,只见那纤白的臂膀上皆是青紫红黑的疮疤,着实惨不忍睹。沈馥浑身发颤,怒火煎心,忙问道:“静儿,我问你一句,你可愿意为洁儿报仇?”静儿一听,忙不迭磕了好几个响头,通红着两眼道:“静儿没看错公子,静儿代洁儿多谢公子大恩。”沈馥道:“你可知道太医杨庆丰的来历?”静儿略一思索,便回道:“奴婢不知,只是杨太医本非千金一科,可自昭仪有孕以来,便时常出入青蓼馆,如今已有数月。”
沈馥道:“皇嗣之事须得谨慎,请别的太医过诊也属寻常。”静儿一听,不觉偷眼四顾。沈馥柔声道:“这儿没有旁的人,只管细说,不必害怕。”静儿方自腰带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道:“每次杨太医前来,几乎都要用到此药,只是都偷偷摸摸的。近日更是频繁,故此奴婢才得以趁着淑芳姑姑不慎,悄悄取了一些药渣。”菀菊收下,便朝沈馥轻轻颔首。沈馥眸光深沉,向静儿道:“只要一行此事,必会败露,甚至丢了性命,你可害怕?”静儿不假思索道:“公子重情重义,奴婢自也死而无憾!”沈馥安然一笑,道:“你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不必忧虑。”秋穗道:“不如教静儿每过十日便做个什么送来,主子也好有个念想。”沈馥心神领会,粲然道:“我最喜欢你做的荷囊。”
静儿一走,菀菊便道:“这药渣中有焦艾草,更有不少益气之物,可见母体虚弱,孕中出血已久。如今她已有近六个月的身孕,只怕难以保全。”沈馥哂道:“子承母过,莫非因果,只是她倒是对赵旌情深意重。”秋穗道:“当初柔贵嫔与叶贵嫔一起入宫,皇上将她二人都破例封为贵媛,奈何她许氏满门皆以叶氏马首是瞻,只能屈居叶贵嫔之下,前年才以一方咏梅的绣帕而得圣颜垂注,一直盛宠至今,如今才真算扬眉吐气。”沈馥一笑,道:“一个是得偿所愿,一个是旧梦重温,倒也相配。”
菀菊道:“如今看来,两位贵嫔不睦已久,所谓姐妹,不过因利而和。柔贵嫔此行凶险,确有可趁之机。”沈馥笑道:“既是如此,倒不必太过费心,静观其变罢了。”如此,子袁便大大方方地在柔贵嫔的眼皮子底下将荷囊取回,静儿却也伶俐,每每将药渣浸水,染在丝线里,便殊无痕迹。沈馥按兵不动,柔贵嫔只当自己孕中多思,加之皇帝时常陪伴,便也放手去了。皇帝心念沈馥,却偏偏被昭仪的皇嗣绊住了脚,只好命李祥斋送了新熟的早荔往瑶光宫去,还修书一封赔罪。沈馥倒也生出几分闲情,作了一首不伦不类的情诗,以为应和。皇帝倒似得了什么宝贝,日诵夜诵,收在荷囊里,贴身带着。正是眉锁春山敛黛痕,君王犹是解温存。捧心别有伤心处,只恐承恩却负恩。【注:自《随园诗话·补遗》】
这日,皇帝离了青蓼馆,便急匆匆往瑶光宫去。柔贵嫔一听,神色悒郁,又暗自垂下泪来。淑芳劝道:“雨露均沾,皇上是明君。”柔贵嫔嗔道:“什么明君?阖宫里谁瞧不出,皇上这是……连秽乱后宫这样的大罪都可一笑了之。”淑芳长叹一声,强笑道:“小姐孕中不便服侍,才教他得了空。待母子平安,皇上自然回心转意。”柔贵嫔一听,哀泣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他竟不能瞧在皇儿的份上,与我多说几句么?”
淑芳忙道:“小姐莫说这等话,还有两月便要临盆,切忌忧虑。到底他不是女子之身,如何占得去这母凭子贵之宠。”柔贵嫔却是悲从中来,惨笑连连,“一个女子要凭借孩子去夺得夫君的宠爱,何等悲哀……沈玉奴妖冶作态,皇上却瞧不见我怀胎之苦……不过一点怜惜,竟也不肯给我么?”一时怒极攻心,不由得捧腹哀鸣,须臾已是冷汗盈面,四肢痉挛。淑芳一看大势不好,忙要出去,却教一双纤手扯住。柔贵嫔剧痛若绞,喘着粗气,泪眼朦胧的令道:“悄悄的,莫要惊动……”一语未了,遽然倒下,瞑目若死。
须臾杨庆丰便来了,凝神一诊,惊得汗如雨下。静儿本在花园侍弄花草,去瞧见淑芳慌慌张张的出来,便忙往小厨房去了。次日,瑶光宫便得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秋穗奇道:“药方中竟有麝香?这是禁物,又能伤胎,这是要自寻死路不成?”菀菊寻思半天,笑道:“果真是自寻死路。”众人一奇,却听他道:“麝香虽是伤胎的利器,却也是催产良药。”秋穗道:“宫中严禁催生之法,看来真是孤注一掷了。”沈馥奇问究竟。
菀菊道:“母体孱弱,胎气不足,又是双生之象,怀胎九月已是吃尽苦头。如今要行催生,显是已有滑胎之兆,断然等不到足月生产。如若滑胎,只怕母子俱损;但行催生,必可保子,故此铤而走险。”沈馥叹息,道:“为了他,何苦来哉?”秋穗道:“痴心错付罢了。”一时子袁乐呵呵地跑进来,道:“奴才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知道原来这杨太医是淑芳姑姑嫡亲的幺弟,只早年过继给了远方亲戚。”沈馥冷笑道:“柔贵嫔的这一颗痴心,我定不会辜负!”便宣了静儿过来,布置一番。菀菊暗赞道:“好一个声东击西!——只是怕伤到公子。”沈馥目光如若幽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是夜月色溶溶,花阴寂寂,沈馥并无睡意,便支颐坐于窗边,把玩着那只瓷桃。忽听案边灯花一爆,菀菊端了个黑漆精雕梅花纹长方匣,低低道:“公子,好事已近了,此次定能履险如夷,得偿所愿。”沈馥抚了抚白香谱上的玫瑰印子,又将瓷桃一并收入匣中去,道:“这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今日纵使粉身碎骨,亦必不可徒劳而返。”话毕,只听子袁急色匆匆的进来禀道:“主子,撷芳殿出事儿了!”沈馥立命菀菊替他更衣,又问发生何事。子袁道:“听说是柔贵嫔与杨太医通奸教皇上逮个正着!”话未完,便听外头宣道:“传皇上口谕,即刻宣沈侍卿入撷芳殿问话。”沈馥磕了头,又对宫中吩咐了几句,便独自去了。小严子低声道:“师父要奴才传句话给侍卿。”沈馥道:“公公请说。”小严子道:“师父说眼下木已成舟,还望侍卿小心应对。”沈馥道了谢,心中却奇道:“李祥斋竟如此上心,却不知是何缘由?”
一时到了撷芳殿,阖殿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又闻男子杖责惨呼之音,间或妇人哭泣哀嚎,似有千般痛楚,万分悲切。入了青蓼馆内,只见柔贵嫔身着寝衣,惨色垂泪,小腹平坦,已然失子,一见沈馥入内,便咬牙切齿,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叶贵嫔跪于床边,满脸悔恨;舒妃哀痛难言,只一味的温言劝慰,柔声安抚。
静儿滚在地上,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俨然一副受过大刑的模样,而皇帝负手立于帐下,肃穆含悲,横眉冷对,冷冷的道:“侍卿,你可知罪?”沈馥嗅着满室的血腥之气,又见静儿委顿在地,朝他抬着血泪模糊的一张小脸,也是心下一疼,只得强定心神,撂袍叩首,道:“不知涉嫌何事,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双眉一立,怒道:“柔贵嫔滑胎一事,贱婢俱已招供,你还敢抵赖?”沈馥两目怔怔,故作震惊,呼道:“静儿!本君虽与你相处不久,也算待你不薄,何以诬赖本君!”
皇帝怒发冲冠,目光如剑,“不必在朕面前演戏,你早与这贱婢串通,在那药里添了足足的麝香,更命事发后诬陷柔贵嫔私通!好在柔贵嫔心系皇嗣,力保贞洁,否则朕的妃嫔清誉何存,大瑞皇室脸面何在!”柔贵嫔嘴唇翕动,悲愤交加,深深提气,方戟指悲呼:“你夺我爱幸也罢,为何害我皇儿!沈玉奴你不得好死!”舒妃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柔贵嫔,喟然道:“即便侍卿心中怨恨,无论如何也不得伤及皇嗣啊!实在糊涂!”叶贵嫔冷笑道:“一旦皇嗣有损,牵连撷芳殿上下,只怕舒妃娘娘也要受累,能施这一箭三雕之计的,可绝非糊涂之人!”皇帝更觉怒不可遏,道:“枉费朕对你百般疼宠,不想你竟这般恶毒奸邪,实在天理不容!”
沈馥如遭雷击,菱唇翕动,却是哑口无言。又听皇帝喝令:“沈玉奴残害皇嗣,嫁祸嫔妃,秽乱后宫,即日贬为修人,永居弃宫!”柔贵嫔咬碎银牙,尤嫌不足,忙拉住皇帝衣角,噙泪楚楚,哽道:“臣妾一人受辱也罢,却险些牵连许、叶两族,更累及皇上清誉,有辱国体!皇上却这般大量,臣妾心中块垒实在难消!”叶贵嫔亦执绢子拭了眼角,含悲道:“一想妹妹痛失爱子,臣妾本不愿再起波澜,只是回想当年傅嫔一事,也觉皇上失之公允。”柔贵嫔感同身受,目眦欲裂,咬牙道:“当年傅嫔谋害姐姐,致使姐姐再不能孕,皇上赐其死罪,弃之荒野,一族永世不得入选;如今沈馥数罪并惩,只贬为修人,打入冷宫,臣妾着实不甘!”舒妃亦低低道:“皇上如此轻判,恐有包庇之嫌,怕是难以服众。”
皇帝眉头紧锁,不为所动,只向沈馥冷冷道:“朕意已决,也不必收拾,即刻去罢。”沈馥百口莫辩,玉立堂中,自是翠黛云容,玉骨冰姿,然哀毁骨立,心字成灰。只见他取下头顶簪冠,卸下身上锦袍,跪拜道:“罪臣沈馥谢主隆恩。”思及他旧疾未愈,皇帝心下一沉,又开口道:“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为自身辩解的么?朕会替你做主。”众人听了,皆是骇然。柔贵嫔盯紧沈馥,双瞳之中似有恶兽呼之欲出,整个人气得微微发颤。沈馥却是一怔,磕头道:“馥儿尚有一事相求,还请皇上念在昨日情分,善待义兄菀菊。”皇帝道:“那便教他继续在瑶光宫守着罢!”语罢,拂袖折身,再不看沈馥一眼。沈馥心满意足,复拜谢皇恩,三呼万岁,似是诚心祝祷,无怨无恨。皇帝听在耳中,伤于胸臆,只也无可奈何,恨不可发。
出了撷芳殿,皇帝犹是忧思难解,百般苦闷,不知不觉至一宫殿,却是昭阳宫。惠妃听到宣唱,忙出来接驾,又奇道:“夜深露重,皇上怎么来了?”皇帝忙扶了她,道:“咱们进去说。”因问为何夜深不寐。惠妃面含微笑,柔声道:“臣妾睡不着,便想做些小玩意儿打发辰光。”皇帝见惠妃一袭石青水仙交领长衣,头发挽作了寻常的平髻,只簪了嵌祖母绿镂银扁钗作饰,倒像是旧日庄闵皇后在王府里的光景。那竹筐中更有一只鸳鸯荷包,一箭红荷俏生生的立在水里,底下是一对鸳侣,相对梳羽,缱绻深情。皇帝眸光漾出温柔,不觉心思缠绵起来,又温言询问了几句,一同携手在窗下坐了。
惠妃亲奉了茶,皇帝蹙眉道:“她们若有你一半明理,也便罢了;如今舒妃愈发不会处事,只是馥儿也实在教朕不知如何是好。”惠妃一壁置了点心,一壁笑道:“若是个个似臣妾一般,皇上只怕更不省心了,光是采买药材一项,便不知要耗费多少辰光,又有个顽劣的皇儿,实在是操不完的心。”皇帝将方才一事说了。惠妃思忖片刻,缓缓道:“臣妾心存疑虑,只怕两位贵嫔妹妹听了倒要吃心。”皇帝忙道:“但说无妨。”惠妃莞尔道:“皇上心地清明,倒来相问,臣妾不愿唱这白脸。”
皇帝急道:“事到如今,你还能说笑!”惠妃正色道:“沈修人并非全无嫌疑,只是他不发一言,恐是心高气傲,不屑辩驳,倒是叶贵嫔素来冷面冷心的。当年,她给柔贵嫔使下多少绊子,皇上怕也不是不知。前回修人蒙冤,柔贵嫔虽有不当之处,只怕也是受人挑唆,教人做了筏子。今次小产,只怕内有隐情。何况那药中若是真掺了些什么,杨太医焉能不知?”皇帝醍醐灌顶,遂思及沈馥除袍脱冠,更觉心痛神痴!便在这时,却听李祥斋慌慌张张的进来禀道:“沈修人途中昏厥了,现在璟仪宫……”皇帝惊骇无比,忙截言道:“摆驾璟仪宫!”
却不知沈馥可否得解黄连之困,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