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七回 第七回 荣宠堪叹红尘一骑 相思尽遗武陵桃枝 下 ...
-
这时,李嫣挽着黑漆描金流云百福的提匣进来,见纪朗在内,不由一惊,又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教他无端生怒,不由将提匣往桌上一放,冷笑道:“世子来的倒是时候,平日里不来,专挑王爷生病的时候!”赵漭早将酒壶藏了,又瞥了纪朗一眼,促狭道:“嫣儿一来便发脾气,可见之清来的果真不是时候。”纪朗会意,忙言道:“嫣儿可别生气,本世子给你赔不是了!”便拱手作揖。
李嫣微红着脸,却视若无睹,只折身向赵漭道:“今日路过桃花坞,那园子里桃花仍大片大片红云似的开着,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赵漭怔了半晌,方回神,苦笑道:“那儿一贯疏于打理,你身子弱,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李嫣不觉有他,因笑道:“嫣儿只想着王爷这几日病着,便折了一小枝桃花给王爷品赏,也是有利病情的。”说着,启了提匣,里头正是一枝新鲜桃花,羞蕊含芳,薄胭淡然,十分可人。
赵漭却觉两眼一疼,胸间一刺,讷讷道:“劳你费心。”李嫣甜甜莞尔,忙取了个错金嵌红宝的白玉瓶灌了水,将桃花好好插了,又洒上些水,在桌上搁了。纪朗望了天色,又听忽高忽低的蝉鸣,便笑道:“眼下入夏,倒是吃玫瑰酒酿饼的时候了。”
李嫣笑着对赵漭道:“我见那桃花坞里,亦有不少玫瑰含了花苞,做玫瑰饼倒是很好,不如明儿让小厨房做了吃,王爷看可好?”赵漭口齿一涩,道:“玫瑰带刺,本不是好侍弄的花儿,何况我也不爱那个。”李嫣闻言,不觉生奇,自言道:“怎么会?莫不是长乐打趣我了……”纪朗见状,忙笑道:“说了这些话,倒有些饥肠辘辘的。”赵漭道:“我也饿了,不如传膳罢。”便招了李嫣,嘱咐几句。
纪朗绕着李嫣转了个圈,见他一身翠衣,面如皎玉,恰似一株白玉兰,愈发爱得紧,口中却调笑道:“嫣儿体态纤纤,竟不觉得饿么?”李嫣见纪朗一副色迷迷的模样,气得脸面涨红,双眸星漾,脱口便骂道:“你、你这骗吃骗喝的登徒子!”话毕,便跑了出去。纪朗却是神色痴迷,赵漭笑道:“你何不好言好语的?每每见了你,嫣儿便似炸了毛的小猫一般。”纪朗目光温柔,望着门边花影微摇,柔声道:“也不知怎的,不见他,便想着见了他该如何千般万般对他好;谁知见了他,竟满心满意的只想逗弄他。”
话语间,又见李嫣急急越了月洞门进来,便脸庞发亮,高呼道:“嫣儿怎么又来了?莫不是舍不得本世子?”李嫣又羞又急,只管跺脚道:“都是你这混世魔王,害我连伺候王爷服药都忘了!”便似怒含嗔的瞪了纪朗一眼,只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然而这些落在纪朗眼里却成了千娇百媚,十二万分的受用,便愈发心醉神迷起来。赵漭高声回道:“我自个儿刚喝了,嫣儿不必担心!”李嫣方松了一口气,又嘱咐道:“王爷莫再喝酒了!”更见纪朗色迷迷的模样,便捂着脸忙忙转折身走了。
纪朗依依不舍的倚着门,正兀自费解,喃喃道:“他若不生气,我便如百爪挠心一般;他若是生气,我便十分舒坦,只是若是气得太过,我又觉如蹈白刃。果真是中了他的毒……”赵漭笑道:“如此想来,你们俩倒也有趣。我看也是时候教他知道你心意,只是怕嫣儿尽将时日费在害羞上了。”纪朗道:“这样也并无不可,若是我表明心迹,只怕嫣儿当我拿他取笑,此后再不理睬我。”赵漭吃了一口酒,道:“罢了。”纪朗道:“刚吃了药,可别作践自个儿了。”说着,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去夺赵漭的酒壶。
赵漭斜身略避,双足轻点,纪朗只觉凉风骤飏,赵漭已于梁上盘腿坐了,一壁饮,一壁告饶道:“好之清,且饶了我。”纪朗笑道:“我若饶了你,只怕嫣儿要撕了我呢!”遂飞身上梁,化指如钩,霎时间已往赵漭身上出了数招。赵漭左闪右避,举重若轻,竟连衣角也不曾被带到半点。纪朗更是处处抢快,着着争先,只是赵漭实在狡猾,一时壁虎低伏,一时金钟倒挂,竟还得出闲儿来吃一口酒。二人又过了几招,赵漭也将酒给喝完了,旋身落下,笑道:“几个庸医开的方子做什么数,还是一醉解千愁。”
纪朗铩羽而归,对赵漭着实无奈,又见案上三尺丹青,一湾流水挽着花渚,玫瑰参差,落红点点,不禁笑道:“还说不爱,方才又画的什么?”赵漭轻抚纸上嫣红,颓然道:“原道玫瑰多刺,未料竟也这般随波逐流。所谓桃源归隐,不过笑谈耳!”纪朗道:“你若这般想,也并非全无益处。”赵漭将那管碧海沉珠取出,纪朗一瞧,惊道:“这是……”赵漭双目赤红,几欲夺眶,一副痴魔狂态,便听他凄厉道:“琴者,情也!箫者,消也!他是要与我恩断义绝!……他、他竟无情至此!”话音一落,却见他神情一凝,恍遭雷击,便直挺挺倾颓而下。
纪朗忙将他扶住,也不觉红了眼眶,因道:“子珏,切莫这般伤心!”赵漭望着案上桃枝红翠,又思及旧年誓约,不意目眦欲裂,五内俱焚,一时裂肺撕心,肝肠寸断,直催得喉间一哽,竟喷出一口鲜血来。纪朗悚然大惊,忙唤人传太医,又搂了赵漭,含悲唤道:“子珏!子珏!”赵漭面如土色,人事不省,唯有襟前血渍,斑斑如泪,恰似红蕊随波,前程难定。
又说裘菱山不日回宫复命,将赵漭回礼奉于沈馥。沈馥正与秦瘦筠、阮涣纯于水木明瑟苑游玩。远见子袁捧着一黑漆长盒并一封书信颠颠的来了,沈馥便道:“这么急匆匆的作甚?”子袁笑道:“皇上说今年避暑请主子同行,并赐住绮霞翠微馆。这是三殿下的回礼!”沈馥淡淡笑道:“搁着罢。”又忙取书信启封一瞧。不想那信笺极短,问安之后,仅附了半阕《红芍药》,云:“早得得良因,速推推深奥。玄玄妙妙任穷考。又更餐芝草。白气致使,上下盈盈,金丹结、炼成珍宝。恁时节、永处长生,住十洲三岛。住十洲三岛。”【出自元代王哲《红芍药》】
沈馥闻言愣住,真如堕五里雾一般。见沈馥神情有异,涣纯咬着玫瑰酒酿饼,忙探头去看那半阙词,倒是拍起手来,道:“这是吉祥话呢!这十洲三岛纯儿晓得,就是馥哥哥住的蓬莱洲!那馥哥哥岂非芍药花神?”秦瘦筠失笑道:“就数你学识广博,嘴巴又似抹了蜜糖!”说着取手巾替他抹唇角。涣纯得意不已,扬声道:“纯儿日日念《群芳谱》,怎的会不知?”又见那长盒上的桃枝分外好看,不禁趴在桌上,伸手轻轻摸了摸,唯恐碰坏了似的,又歪着头看向沈馥,嘻嘻笑道:“纯儿最喜欢桃花,就像馥哥哥额头上的那样。”
沈馥知他想看盒中之物,想来也是无妨,便道:“纯儿替我瞧瞧可好?”涣纯忙不迭应了,只小心翼翼的启了长盒。见里面是一卷轴,涣纯喜上眉梢,大喜道:“光王一手好丹青,想来是极看重馥哥哥的!”沈馥听了,却觉心下被柔柔一撞,生出一丝久违的甘甜,不由微微莞尔。
秦瘦筠道:“这算什么话,如今是桓光王,可别无礼!”涣纯吐吐舌头,又抓了一把脆果儿,依在秦瘦筠怀里大嚼。沈馥展了卷轴,却是一副《十二芍药图》。只见碧色错落,翠影参差,有芍药十二,乃是葶抽碧股,翦刻彤云,戴晴宿露,敛房旋朵,疑是香薰罨画,恰如胭脂泪著,若酡颜清愁,似嗔眸含羞。又有《咏芍药花》一首,题曰:“芍药纷育蕾,暖风急做媒。花仙欲出阁,不知嫁与谁。”
秦瘦筠见了,失笑道:“这桓光王还是一味的爱胡闹!”涣纯撅着嘴,辩道:“馥哥哥这般品貌,哪里当不得花仙?只是芍药固艳,馥哥哥却清……”沈馥如遭惊雷,置若罔闻,只觉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到下去,亏得扶住桌沿,忙推说身子不适散了。
到了酉时三刻,沈馥随意用了饭,打发众人,便更衣在书斋里坐了,凭窗垂泪。不想日头未落,乌云满天,阴得沉黑如墨,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屋内愈发晦暗,一时雨势剧增,飘摇潜户,落在沈馥眉间发上,湿凉湿凉的,教晚风一激,益发冷得彻骨,竟似数九寒天一般,又像那捻红庵里的秋夜,只是那儿更粘腻恶心些。思及旧事种种,历历在目,备觉满纸责辱,字字锥心。此时四下无人,沈馥再忍不住,只埋头案上,放声痛哭。须臾便哭得嗓哽气噎,力竭声嘶,只实在心中哀绝,竟气塞昏厥。
待昏然醒转,已是骤雨初歇,一抚面上,皆是冰冷水渍,也分不清是泪是雨。只见凝月冥冥,树影幢幢,沈馥搁着泪眼,犹见十二芍药绽含红绡,丝蹙金蕊,朵栖朝霞,叶织青琐,那般绝世品貌,稀世美态,皆是华庭浓露、绮殿霞春、上阳娇烟之类的御苑名品。可这芍药,又名没骨。沈馥心知,赵漭终是不肯原宥他的。而一纸繁华,何尝不是满腔情恨!
回想北上之时,二人乃知心之交,毕生爱侣,即便此刻灰飞烟灭,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遭了!只是无论如何,他已伤他极深了。前路漫漫,后顾茫茫,情天恨海之中,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思及此,沈馥只觉五内之中,翻江倒海一般,乍甜乍苦,乍酸乍咸之中,蚀骨相思如丝如缕,缠绵不已。
忽的又想起做的那个梦来,想到捻红栊翠之间所作所为,不觉自悔莽撞。若非饮那离恨之泉,有哪里会来这一番无休无尽的研磨摧折!然而若是那般,或许有生之年便再不会识得赵漭,不啻今生大憾!他若真的这般看待自己,便也再不会为自己所累!如此,也当痛定思痛,眼下这些不过微尘,扬袖一拂也就罢了!只是此情此恨,眉间心上,早已无计回避。沈馥更觉凄绝,几欲肠断。
正神思痴惘之际,忽听一声尖叫划破长夜。沈馥悚然一惊,忙将画收了,又唤秋穗掌灯更衣。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菀菊撩帘子进了来,禀道:“贱婢杨氏经已于撷芳殿杖毙。”沈馥拉菀菊坐了,斟了杯热茶给他,笑道:“她死了,你竟不快活?”菀菊含泪道:“杨氏死有余辜,只是公子为我这般殚精竭虑,终究心有不安!”话音刚落,便崩出两行热泪。沈馥盯着菀菊,有些痴怔,不知何时菀菊竟也瘦了,仿佛蛀空之木,目之巍然而立,实则苦苦支撑。沈馥强笑道:“杨氏咎由自取,与人无尤。”这时候,又见子袁跑了进来,满脸喜色,道:“菀菊哥哥原来与主子一处吃茶,现如今有个好消息,子袁可要向哥哥讨杯酒吃!”
却未知子袁所言究竟为何,这杨氏到底何人,而这沈馥又是如何解了禁足之困,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