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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八回 奔夜宴承欢匿悲嗥 涉情途勒马显行藏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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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沈馥正对着《芍药图》神思痴惘,却报说那撷芳殿的贱婢杨氏经已杖毙,子袁又笑禀道:“皇上下旨,赐了菀菊哥哥沈姓,并开豁脱籍,编入正户,还说要咱们瑶光宫上下待菀菊哥哥如第二个主子。”沈馥大喜,忙握了菀菊的手,道:“那可真是好消息了。”说着,又如儿时一般滚到菀菊怀里,咯咯咯笑个不停。子袁见着沈馥这般欢快,也是眉欢眼笑,又道:“还有一桩好事,皇上已勒令柔昭仪迁出青蓼馆,于佛堂静养,非诏不得离开半步。”
沈馥一听,不觉敛了笑意,道:“算不得什么好消息,那许氏并非驽钝之人,否则便不会推得这般干净,只怕眼下虽身披缁衣,不日便又可再得垂怜。须知前朝柳妃入庵修行,那齐思宗尚频频前去,忘了祖宗教诲也罢了,怎能于神佛不敬?”子袁听了,呵呵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倒真是教奴才开了眼,主子真真的好计策!”
沈馥道:“计策倒不算好,只是许氏千算万算,算漏了自己。”菀菊斟茶奉于沈馥,亦叹道:“竟不知这宫中真有人肯对皇帝这般用情。”沈馥眼神一黯,垂睫道:“这宫中有情人不少,只是这情是一厢情愿的情罢了。”子袁又道:“奴才听说,此次行宫伴驾的还有叶贵嫔,不,方才皇上口谕,应唤作宁贵嫔了,还破例赐了撷芳殿主位。”沈馥闻言,眉心一蹙,甚是不悦,那菀菊更是咬牙道:“她竟能借此得利,实在出人意料!如今皇上因此冷落舒妃,叶氏复蒙圣宠,又有孙良容、梁善媛为其助力,怕是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子袁道:“菀菊哥哥说的是,柔昭仪禁足一事,她必是怀恨在心,如今又一人独大,恐怕对主子不利。”
沈馥淡淡一笑,道:“孙梁之流不成气候,眼下是无妨的。如今皇上大寿将至,各处进贡颇丰,叶氏还不忙着应付么?”菀菊道:“只是叶氏素来阴鸷,宫中党羽又多,叶家于前朝步步高升,一切还需从长计议。”沈馥见二人神色肃然,便拉了他们同坐,解颐笑道:“自然,有你们为我筹谋,自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况且冤仇已深,也不急于一时。”子袁面上一红,忙跪倒地上,磕了头道:“奴才辜负主子信任,险些酿成大错,还望主子恕罪。”沈馥忙扶了,又牵起二人的手来,道:“此番恶斗,倒是委屈了你们两个。”
原来当日沈馥奉舒妃之令与一干贴身奴仆,禁足于仁禧宫鹿韭院中,亟待皇帝回宫定夺。然而三日后,皇帝自御山围场回宫,却似将瑶光宫忘得一干二净,竟对沈馥半句都不曾过问。沈馥一行人困于院中,久而久之,备受冷落。一日,院外羽林卫全数撤去,特令沈馥一人至御山围场见驾。沈馥匆忙更衣,独自起程,直至傍晚,又闻山野之中狼嚎鸦鸣,不觉心下无端忐忑,莫名惊惶,千头万绪,仍是心乱如麻。
入了夜,方宣至皇帝营帐。远听丝竹笙簧,推杯换盏,正是宴乐之时。沈馥有些生疑,恰巧李祥斋端着盘盏自帝帐走出来,见是沈馥,忙行了礼,又低声道:“天黑路滑,侍卿可要小心脚下。”沈馥含笑以谢,又见李祥斋手中呈着极好的葡萄美酒,不觉笑道:“也不知是谁有这般福气,得赐美酒。”李祥斋低声绘回道:“这酒是给叶大将军送去的。”沈馥听了,道:“竟不知我朝大将之中还有叶姓者——”忽的心下一动,如醍醐灌顶,含笑道:“有劳公公了。”李祥斋躬身道:“侍卿耳聪目明,也需仔细背后,奴才先行一步。”语罢,便忙忙去了。沈馥伫足良久,方迤逦来帝帐之外,只听宦官宣道:“沈侍卿觐见!”
但见帐幔次第开启,舞伎依依散却,沈馥方定神,正色而入。赵沛、赵洌、赵涵皆在席中,还有一位沈馥不曾蒙面的皇子。见他鬓发如鸦,清姿若松,生得眉清目秀,倒有几分书生之气。因说皇帝登基后,皇子大多早夭,只添了三子一女,两名皇子尚未始龇,想来这位便是皇帝的第九子赵澄。沈馥风尘而来,容仪清雅,赵澄也觉他端正可喜,观之无厌,只是蓦然目光凌厉,笑容忽敛,神色间甚是冷峭,不知想起了什么。
赵沛、赵洌、赵涵三人一见沈馥亦是吃了一惊,却不敢显山露水。而沈馥不见赵漭在列,乍觉松快,施施然拜谒,又向座下行礼。皇帝笑道:“坐到朕身边来。”沈馥轻移莲步,依言坐下。皇帝道:“杞王你是见过的,这端王、景王,还有九王你倒不曾见过。原本今日也教你见见朕的老三,只是他任性得很,这春日里是决计叫不来的。”沈馥听了,不觉莞尔,心想:“他爱花的毛病真是一点不变,只怕又要跑到青蓉山去!”继而又心头一黯,口内却柔声道:“皇上之令,馥儿却是莫敢不从。”
皇帝听了,朗声大笑,一把将沈馥搂入怀中,道:“咱们不说老三,怪教人气闷的!今儿是家宴,不说那些虚的,只管说笑玩乐!”沈馥一听,又想李祥斋的话,只觉处处诡秘,又非梦中,不免耿耿不安,又只得强颜欢笑,曲意逢迎。赵沛见此,不由想到安梅照,更觉索然,无奈又只得打起精神,不敢流露一丝疲态。赵洌颇为不忍,只顾吃酒。赵涵觉得奇怪,也不细忖,只望向赵洌,见他慢饮不绝,忙悄声阻道:“四哥身子刚好,切莫贪杯。”赵洌方觉失态,笑道:“多谢六弟。”便向身边吩咐将菜色换作赵涵一般。赵涵却急道:“我是有伤,便是吃不着,看着也是好的。”赵洌这才作罢,只是看着这孩气的兄弟摇了摇头。
这时,赵澄起身出列,拱手道:“儿臣才疏学浅,愿以剑舞助兴。”皇帝两眼忽亮,不觉笑道:“甚好,甚好。”沈馥听了,也不觉欢喜,忙忙坐正。皇帝见了,轻笑道:“你也喜欢这些刀刀剑剑的,倒是同纯儿一般模样!”沈馥面上一红,嗔道:“也不怕别人笑话。”皇帝促狭一笑,眸色幽暗,道:“只怕是爱还爱不来呢?” 沈馥心下一凛,大感不妙。却听皇帝命道:“取朕的紫剑来。”赵澄一听,受宠若惊,忙忙磕头谢恩。一时拔剑出鞘,熠熠然银虹贯室;屈指弹剑,嗡嗡然龙吟不绝,赵澄微露得色,只听赵涵脱口喝彩:“好剑!”皇帝喟然发笑,说道:“这寒渊灵蛟随朕多年,如今看你们一个个的,倒觉是易主之时。”
闻言,赵沛唇角微勾,流露几分讥色,一副冷然旁观之色。赵洌、赵澄都是一惊,唯有赵涵呵呵笑道:“父皇将这个藏得跟宝贝似的,现下好不容易得以一饱眼福,一眼也不落下便罢了,哪里敢讨要?”皇帝见他一副酸样,被逗得发笑,道:“谁不知道你学着老三?只是他是个上进的,你却一味的惦记玩闹,不是书画,便是琴剑,不学好!”赵涵赧然笑道:“父皇教训的是。”又可怜兮兮觑了赵洌一眼,嘀咕道:“父皇又拿儿臣开刀。”而赵洌听了皇帝的话,本是大骇,可见皇帝正盯着赵澄,又觉异样,心念疾转,忽地双眼一亮,颇有些难以置信。那赵澄两腿发软,脸上却笑吟吟的道:“父皇自来赏罚分明,儿臣只管做好本分便是。”皇帝听了,不觉眉心一蹙,又舒颜含笑道:“老九懂事了。”句句入耳,沈馥自觉话里有话,不由暗自打定主意,却听赵澄道:“儿臣献丑了。”便忙正色而观。
赵澄敛容而立,稳稳当当使了一招仙人指路。虽说他年纪尚小,身姿文弱,却自有一番冲淡若虚的气度,可见绝非苦练可成。沈馥见了这满眼的剑光雪练,不觉有些痴了,仿佛瞧见漫天飞雪、千里赤梅之中,一袭红衣如火如荼,不觉心道:“如今也有两年,竟不见阿彤的消息,不知他现下怎样?”又念及自身受辱,不免陡生怨怼,而往事历历,两情依依,亦不觉爱恨交织,五味杂陈。见沈馥痴痴怔怔,皇帝不觉一笑,在他耳边道:“莫不是想起了什么?”又在他腰眼一掐,沈馥顿时酥软,只抬了眼睫,嫣然一笑,又低低嗔了一句。皇帝不觉神摇意夺,含笑道:“罢了,早该教他们散了。”说着,挥手罢宴。四个皇子如奉纶音,行礼告退。
众人一散,皇帝便将沈馥一抱而起,向里走去。沈馥见那案上摆着卷宗,又有笔墨纸砚等物,墙上依稀挂着一幅羊皮地图,分明是军机要处,便低低道:“这儿不好。”皇帝将沈馥放在一人宽的罗汉榻上,只觉沈馥双手柔腻,摸于颈后,实在教人心动,不觉含笑道:“小东西也知道避嫌了?”沈馥正坐在他膝上,只面上一红,撅唇道:“皇上又取笑馥儿。”皇帝捏住他小手小脚,宛若幼童一般,因笑道:“宫里好好养着,身子倒是热乎了些——你如今也有十六了罢。”沈馥答道:“三月初九才是馥儿的生辰。”皇帝森然一笑,道:“不错,三月方是你的生辰。”听皇帝语气陡变,沈馥心下诧异,又听他道:“可知近日发生一件大事?”
沈馥身在囹圄,如坐井观天,如何晓得,自是摇头。皇帝喟然道:“江南的大小帮派已尽数招安,了却朕一桩心事。”沈馥想那梦中光景,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含笑道:“贺喜皇上。”未料皇帝两眼微眯,阴恻恻的凝注在沈馥脸上,似有千般玩味,令沈馥不寒而栗,难以动弹,又听他忽地发出冷笑,桀桀如怪鸟一般,竟教沈馥无端打了个寒噤。皇帝攫住沈馥脖颈,逼视那一双珠泪满盈的眸子,道:“原道馥儿情深意重,拼死护住了别人的奴才,眼下倒把那人抛诸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