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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七回 荣宠堪叹红尘一骑 相思尽遗武陵桃枝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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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沈馥以一管御赐的琴箫赠予赵漭,皇帝见他这般,更是龙颜大悦,赏赐不尽不说,还特赐松州毗邻的绣里、朱嶷为赵漭的封地,又命司礼院令使负诏捧敕,快马加鞭至松州别墅。这日一早,便有红翎使前来请光王于吉时听候加封领赏。未央领了信,立时欢欢喜喜奔往无极洲去。李嫣在玻璃花棚里坐着,一眼便瞧见未央在楼廊蹦蹦跳跳的,便唤住他。
未央一眼便见着那棚架上翠玉悬垂,碧润欲滴,雍雍交鸣,翙翙朝阳,真好似百鸟归巢一般,竟是一呆,又嘿嘿笑道:“这翡翠葛果真好看,实不枉三爷千里迢迢寻来,可没有李公子又怎么种得出来?”李嫣微微一笑,正欲说话,那未央已拿过他手里的花锄,急急嚷道:“公子这是做什么,横竖打发下头就是了。要是有人乱嚼舌根,我教三爷收拾他们!”李嫣侧身在水盆里净手,含笑道:“小哥说笑了。”未央这才瞧见桌上放着两盆兰花,嘻嘻笑道:“是了,这个旁人粗手粗脚的怎么碰得?这下都活了,三爷可要高兴坏了!”李嫣微微把脸一红,含笑道:“还劳烦小哥搬到太阳底下,晒上小半炷香的时间。”
未央忙不迭办了,李嫣方问之前何事欣喜。未央便将事情说了,又问赵漭在何处。李嫣答道:“王爷正练剑。”未央一听,道:“那便劳烦李公子转达三爷。”李嫣笑着应下,又嘱咐清扫通道,摆设香案。未央用心记下,一溜小跑去了。李嫣命暖棚的小丫鬟收拾了,便沏茶往中庭去。只见赵漭仅以木簪束发,身着霜白绢衫,正作剑舞。
却是势起神随,体静意舒,刚柔并济,内外如一。一时收势,方见李嫣呆立一旁,赵漭不由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道:“莫不是傻了?”李嫣堪堪回魂,痴痴道:“却不想王爷舞剑这般厉害!”说着,方将茶盘搁在石桌上,亲捧了茶盅于赵漭,方将事体一一说了。赵漭一口吃了,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只也仔细候着。”
李嫣含笑道:“我也是这样吩咐未央的,这几日他长进不少,有些他哥哥的能干模样了。”赵漭道:“也是你管教有方,前日宫里事忙不曾去瞧你,倒是对不住。如今,那咳嗽头疼的病可好全了?”李嫣面上泛起红晕,回道:“不过一点咳疾,倒是劳烦王爷挂心。为了王爷,嫣儿做什么都甘愿。”赵漭一怔,只觉一股子酸楚滋味翻江倒海一般,恍惚之间却已将李嫣揽在膝上。李嫣咬唇垂首,脸上先是一白,又涨得通红。
赵漭猛然醒神,方觉讪讪,又见李嫣鬓若密雾,面如桃瓣,不由心下一动,便携起他手,玩笑道:“嫣儿这般好,本王是请作侧甫,还是常卿,或者直接以正君之礼入府呢?”李嫣心如擂鼓,须臾便热泪盈眶,声如哽咽,只低低道:“嫣儿出身下贱,不敢有凌云之志。”赵漭忙将李嫣搂在怀中,道:“可别哭了,眼下病还没好,回头只怕眼睛又红得似那兔子一般了!”李嫣听了,又哭又笑,渐止住眼泪,又服侍赵漭吃饭服药。
未到吉时,府中上下已更衣装扮,启门跪接。司礼院中令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红翎使跟从。那中令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向赵漭道:“下官司礼院中令裘菱山拜见光王。”身后的红翎使亦下马参礼。赵漭命众人起了身,含笑道:“裘兄风尘劳累,礼毕还请在寒舍吃杯薄酒。”裘菱山笑道:“菱山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定与殿下把酒言欢。”说着,二人步入厅上。
裘菱山面南而立,启封展旨,口内唱道:“光王接旨——”赵漭下跪听旨,众人亦跪了一地。只听裘菱山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三子漭,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文武兼修,德行有道。北击西夷,护国有功,特着‘桓’以为号,封绣里、朱嶷二地,望尔固之,以祀其宗社山川,依时而飨;并赐黄金万两,寒渊灵蛟一柄,凫靥裘一领,刺锦宝蓝腾蛟蹈海闪银袍一件;又以督导蓬莱洲工事,深得朕心,特赐冰纨四轮扇一立,珍本古籍八部,《九兰图》一轴,空青海绿仙鹤云纹缸一对,含金三彩杜鹃盆景一对。钦此。”赵漭接旨谢恩。又听裘菱山高唱道:“拜见桓光王。”说着,撂袍施礼。众人亦纷纷跪拜,喜不自胜。
一时礼毕,赵漭命长乐打了赏,又命管家将一应赏赐清点入库,赵漭向裘菱山笑道:“实在有劳裘兄,还请小坐片刻。”裘菱山亦笑道:“不敢不敢。”便随赵漭往偏厅去。忽见仆人搬了一缸冰湃着的南丹早荔进来,不觉奇道:“如今正值春末,这早荔……”裘菱山忙含愧道:“还请恕菱山疏忽之罪。”赵漭虚扶一记,笑道:“这早荔青红可爱,仿佛适才采下,裘兄何来疏忽二字?”便请裘菱山一同品尝,因问究竟。裘菱山禀道:“这南丹早荔并非圣上赏赐之物,而是珎侍卿所赠,还有一个黑漆嵌螺钿的长盒并两罐茶叶。”赵漭奇道:“珎侍卿?小王仿佛不曾识得。”裘菱山奇道:“殿下怎会不晓?珎侍卿便是那蓬莱之主啊!”
赵漭一听,顿觉胸口如受重锤,又慌忙稳住,舒眉笑道:“原来是他,短短一载,竟有几度殊荣,前途不可限量。”裘菱山闻言,不觉一叹,道:“殿下也勿怪菱山多舌,圣上于后宫一事向来淡薄,这位珎侍卿一来,圣上却似入了魔障。约莫月前,这珎侍卿想吃荔枝,圣上便传令南丹。可那会儿哪来的荔枝,据说御果监上下皆备了草绳吊颈,幸好端王游历川夏,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才躲过这一劫。又跑死了百匹良驹,才有了这些仙果。”
赵漭一怔,柔肠九转,不过木然一笑。裘菱山垂眉叹道:“如今四海升平,这些也便罢了。只是圣上这般,只怕那珎侍卿是那旧朝妖妃转世……”赵漭闻说,不由双眉一竖,截言道:“中令大人说笑!”裘菱山这才讪讪止住,揖道:“菱山失言,还望殿下恕罪。”赵漭沉声道:“父皇自有决断,裘兄多虑了。”裘菱山也是颔首附和,又说了几句便自去了。
入了夜,赵漭神思痴缠,踌躇半晌,不过长叹一声,方打发长乐去库房。长乐本就竖着耳朵候着,恨不得跺脚,听得这话忙不迭飞出去,倒惹得赵漭扑哧一笑。一时长乐回了来,手里正是一个黑漆嵌螺钿双鹂衔枝图的长盒。赵漭赶忙启匣一看,只见素白丝绒里头横着一管玉制的琴箫,通体碧沉,光洁温润,又刻四字小篆,曰:碧海沉珠。赵漭心中大惊,此箫分明是皇帝心爱之物!
原来赵漭自知事起,便见过皇帝把玩此箫,却从不曾听他吹奏;又想琴箫多与琴相合,皇帝定是合箫之人,却亦不曾见他鸣琴。皇帝既喜箫管,却又在宫中禁了,赵漭独爱箫音,怎忍心教宝器蒙尘,便涎着脸多次向皇帝讨要,皇帝皆搪塞了过去。未料如今,这碧海沉珠竟到了自己手中,实在奇也怪哉!只是不必细想,也知他与沈馥自此一刀两断,再无转圜!长乐见赵漭神色有异,不觉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只见未央端药进来,只听他傻呵呵的直笑,说道:“沈公子送的定是好东西,看咱们三爷都乐得发呆了!”
长乐一听,只觉一口浊气上涌,恨不得一脚踹死他。未央得了长乐两眼狠狠的一剜,吓得心肝儿一颤,搔搔头顶,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长乐奉药,轻声道:“虽说如此,沈公子也算惦记着您,绝非无情无义之人,三爷切莫伤怀太过!”赵漭只觉玉管如冰,寒沁指骨,竟是直逼心尖,强笑道:“也只有你小子贴心可意。”便将箫递给长乐。长乐忙悉心收入匣内,方赔笑道:“只是未央不长进,总惹三爷生气,回头长乐一定好好管教。”赵漭收好箫管,吃了药,言道:“未央现下懂事不少,今天这事就办得极妥帖。方才他说的也是为着我高兴,不必太严苛了。”长乐见赵漭霁颜,方自去了。
此时浓云避月,闷雷不绝,须臾便见丝织万缕,千里空悬,流阶若光,泻地如银。又听它沙沙如蚕食青桑,闲打疏蕉,轻扑懒蝶,如雾似网,熏帘入户,催得人愁生五内,情肠百转。赵漭痴坐一回,不觉挑开长盒。却听含羞难语,点滴霖霪,洒枝落梢尽合泥;衔恨吹凄,陡惊倦鸟,穿月一片伤心白。忽地箫音乍绝,只听嗽声震天,密似掩泣,又闻大笑惊雷,涩若苦竹。正是强说忘情,妄自聪明,风雨徘徊冷伶仃,促织灯下闹,春雨道秋声。
这日,纪朗来松州办事,又想着赵漭信里说李嫣入春便犯了旧疾,便早早将事了了,赶往居闲别墅。长乐一见纪朗,便将他迎去滟蜡轩。只见满园青枝翠影,冷苔疏蔓,又有绿水潋滟,屈曲萦带,更连那纱窗皆是清浅的碧色,疏疏朗朗印着墨痕似的竹叶子,一应屋舍益发显得幽僻阴凉,清淡别致,更应了滟蜡之名。园子里没什么人,仅有两个奴仆执着粘竿除蝉,见了长乐引人过来,便忙报说李嫣不在屋里。
纪朗一听,忙急声问道:“嫣儿不是病着么?怎的不在屋里?莫非是……”说着,竟是面色煞白。长乐忙忙言道:“原来您是来探李公子的病,眼下是什么时候,公子的病早就好全了!”纪朗听了,却是一愣,旋即又大喜道:“好了便好!好了便好!”长乐见了,不由垂下睫羽,嗫嚅道:“只是,眼下咱们三爷却有些不妥。”纪朗心中一叹,只含笑道:“不枉子珏疼你。他的病只怕是心病,你做好本分便是。”长乐颔首应了,又引他去无极洲。
穿过一道月洞门,入了书斋,只见赵漭披头散发,一手勾了酒壶,一脚踏在凳上,正立于案边挥毫。纪朗见他如此模样,便将长乐打发了,朗笑道:“子珏好雅兴,只是这大张旗鼓的,是刘伶醉酒,还是阮籍驾车啊?”赵漭似是一惊,定定瞧了纪朗半晌,方呵呵笑道:“之清怎么来了?”说着,随处投了笔,命人奉茶。纪朗道:“本是过来瞧瞧嫣儿,只不想他是好了,你倒疯魔了?”
赵漭眉心若蹙,眼窝深陷,很是落拓,见他嗽了两声,又仰头饮了一口酒,垂首叹道:“情之一字,岂是说断便断的?你也不必笑话我,若是嫣儿成了他,只怕你比我疯魔上百倍也是不够的。”纪朗闻言愣了半晌,方道:“那是自然,思及往日他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备受凌辱,我如今尚觉心如刀绞一般。”待人奉了茶,纪朗道:“绣里以草木花卉闻名,朱嶷山川秀美、民风淳朴,实在可喜可贺。”赵漭面含微哂,道:“良辰好景,形影相吊,纵有千般风情,更与何人说?况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我又何尝不懂。”纪朗方笑道:“子珏知道便好,也不枉我来这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