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泪》晩凉天月

77、番外一 子唯

　　暗无天日的地牢，阴暗潮湿，鼠蚁乱蹿，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新的刺鼻的、难闻的、特殊味道。朝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涉足人界最低贱的地方。
　　牢房的尽头，一个单薄的身影卷曲在杂草铺就的难以称之为床的东西上面，上好的云丝锦破烂不堪，沾满了凝固着的红色血液。
　　挥袖打开牢房，将那人带回山中的小屋，狠狠扔进屋前的湖水中，不管不顾地搅起一湖水，洗去他身上的血迹，然后捞起来扔在地上，道：＂你给我起来！”
　　地上的人似乎失去了知觉般一声不哼，甚至动也不动，保持着被扔到地上的姿势，墨色的长发散开，遮住了他的脸。
　　“三百年了，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朝鈴无力坐在他旁边，将一件新的云丝锦衣扔在那人身上，＂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当日她就不该救你！”
　　地上的人动了动，在黑暗中睁开眼，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苦涩，＂她不会。”顿了顿，又道，＂可是我宁愿她没有救我。”
　　“她为你受了九九八十一道雷劫，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维护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她？”
　　三百年来，每次提及此事，朝鈴都忍不住怒气，如果她的死换来的是这样的生，当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阻止。
　　“呵！不老不死，不伤不残，永居人界，神魔不近，也只有她能给出这样的惩罚了。”一声冷笑从他唇间溢出，目光依旧洪荒无焦距，“不愧是九天神女子娆啊！”
　　子娆啊子娆，你明知我最怕的就是永恒的孤独，却还要给我这样的惩罚，我当真如此不可原谅吗？
　　朝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执念是他无能为力的，想起天上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三百年了，自子娆和穆洛殒身后，朝钺成了新一届的天帝，三界百废待兴，后帝劫回了魔界，牧风被金风眠和柏袍押回凤归山，至今生死不明。而无忧，果然如子娆所言，一身神力散去，天界魔界皆难进，只能送往人界。
　　朝鈴说不清自己对无忧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们兄妹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但是他们终究是血肉相连的兄弟，而且他又是潇儿拼死相互的人。
　　第一次听闻无忧在人间被当做妖魔要被处死的时候，他心中竟无一点快意，不及细思便冲了出去。
　　熊熊烈火烧尽了木桩与绳索，无忧却完好无损地从火中走了出来。不老不死，不伤不残，却并非不知疼痛。这三百年，朝鈴已经不记得将一身狼狈的他从那些肮脏血腥的地方拉出来多少次。
　　许久后，无忧起身换上那件新的云丝锦衣，身上的伤痕早已愈合，就如新生婴儿般完好无损。望了一眼朝鈴为他变出来的竹屋，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虽然知道不用十年，他又会一身是血地再一次被朝鈴带回来，就像是一场相互追逐的游戏，他们彼此厌恶却还是乐此不疲。
　　平稳安静的人生？子娆，这终究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从你将我带回九天之上，承认我的身份开始，我便再也无法安静地生活在人界。永恒的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有过温暖和守护。
　　九天之上，你将我保护得太好，你说我们是世间唯一的亲人，你亲眼看着三个哥哥姐姐死在自己面前，所以不想我受伤害，却不知比起被保护，我更想保护你。可是我知道，你是九天神女，天地间最尊贵，最强大的存在，你的生命只会在天地的平稳运行中慢慢消失，没有重生，没有轮回。
　　你和穆洛相互折磨，相互伤害，却因为那个古老的规则不能杀了对方，彻底了解你们的恩怨。我所能做的，便是一直呆在子虚殿中，翻阅古籍，研究棋谱，吟诗作对，让你每次受伤的时候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舔舐伤口。每一次你来子虚殿，我多希望你可以卸下神女的身份，就如我们在人界一样，可以软弱，可以哭，可是你没有，你总是戴着神女的面具，掩盖着一切情绪。即使是穆洛为了另一个女子的魂魄亲手杀了你们的孩子的那一天，你也只是平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神女与祭司一生可以拥有很多孩子，但是胎生的只能有一个，其他的都是根据需要用神力幻化而出。那个唯一的孩子死了，我以为你与穆洛之间的联系也该断了，可是我忘了，神女与祭司同生死，共命运。
　　五百年，我一步也未踏出过子虚殿，直到那日，你第一次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扑进我怀中大哭着说“他们都死了，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我方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你虽是神女，但也只是一个女子，都说神女无情，可你不是，所以注定了你在这个位置上会有多痛苦。从你断断续续的语言中，我得知这五百年来，你从未放弃过复活死去的三个哥哥姐姐，可是在最后一刻，穆洛灭了聚魂灯，毁了一切。
　　你恐怕永远不知道我那一刻的感受，虽然恨穆洛，毁了你的希望，但我也感谢他毁了这一切，我不敢想象如果他们三个真的回来了，我将怎么办。对你而言，世上多了三个亲人，可是对我而言，这个世上就只有你而已。
　　那一天我出了子虚殿，因为有太多的话想对穆洛说，最重要的便是感谢他灭了聚魂灯。可是，就在那一天，我从祭司神殿的神坛上看见了洪荒之劫的预言，百年内，洪荒之劫将降临，唯一的破解方法便是神女或祭司以身祭天。
　　真是可笑！无论神女与祭司是谁祭天，另一个也是活不了的，那个一直禁锢着你们的规则决定了你们同生命共死亡。所以，我花了五十年的时间在人界设下洪荒之阵，让你以为我引来洪荒之劫。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一日穆洛是故意让我看见那个预言，甚至后来我设计将他引入阵中，取走他一半的元神也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不得不说，那个时候穆洛突然奔赴凤归山，毁了唐芷蠃的魂魄，然后公开与你为敌，帮了我一个大忙。否则聪明如你，怎会发现不了我的骗局？
　　所谓的洪荒之阵，其实只是一个轮回阵，洪荒之劫与我何干，我只想用我的力量换你一次重生，就如你一直期待的那样，没有责任，没有禁锢，只为自己而生。穆洛的一半元神与我的元神将洪荒之力消耗了大半，剩下的困在我体内，我无力启动轮回阵，所以我骗出了你的元神，没有什么比你的元神更适合启动轮回阵。
　　我毁掉九天为我们换来了一次重生的机会，创造了一个没有神魔人之分，没有等级尊卑、高低贵贱的时代，这个时代里，再不会有人成为所有人的希望。可是我低估了人性的力量，那个世界在我们醒来之前便已被破坏。更可悲的是，那一生，我竟比穆洛晚醒四百多年，让他先一步找到了你。
　　无忧莫伤，无忧莫桑，我们真的成了兄妹，可是，当你满心欢喜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竟怀疑你的动机。父亲死了，种种证据显示你是凶手，奇怪的是，一直怀疑你的我，那一刻却是那么地相信你。
　　没错，我信你，信你不会那么做，可是你却不信我。我的身后有整个五族看着，在没有证据证明你无罪之前，我必须对你采取惩罚，而且护你周全，所以我将你打伤，关入凝冰殿。
　　上天不仁，竟在我伤了你之后让穆洛再次以保护者的身份出现。虽然没有前一世的记忆，但有些情感是无论洪荒如何变化都不会消失的，比如你我之间的亲情，以及穆洛的不可饶恕。
　　又一次的轮回，这一次我没敢大意，将元神一分为二，其一进入轮回，成了后来的忘川，其二继续在人间寻找你的残魂。千算万算我没想到翎羽竟然是穆洛从凤归山带出来的，如果忘川出生，那么他也会很快发现我的存在。翻遍三界，唯一不会被穆洛在意的地方便是冥界，忘川河底。
　　青吟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以及后来她与上弥的那场纠葛。青吟坠下青玉台，穆洛在她身上察觉到了我的气息，这也是为什么忘川青吟与天界那一战他宁愿袖手旁观的原因。他想以忘川的死引我出来。
　　两世的轮回，穆洛对莫桑和潇儿都是极好的，他一手为你打造了两世的美梦，可是我怎么能放心做了那些事，而且恢复了记忆的穆洛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