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泪》晩凉天月

76、结局

　　“莫桑，莫桑！”
　　是谁在这么着急地唤我？我似乎睡了很久，只能感受到整座宫殿一片寂静，直到这个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莫桑，醒醒！”
　　我想起来了，这是后帝劫的声音，那日在魔宫门口便是这样平淡无波了无生气的语气。我极力地想睁开眼，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股灵力从百会穴流入，沿着身体运行，一周期又一周期，有一滴水滴落脸上，凉凉的，我听见后帝劫说：”莫桑，你若再睡下去，无忧与穆洛又将倾覆整个世界，这难道真的是你愿意看到的吗？为你一人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这就是所谓的九天之神？”
　　不，不是的，九天之神不是这样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挣扎着，绝望地哭泣，九天之神不是这样！
　　忽的从身体深处窜出一股强大的神力，将后帝劫注入的灵力全部排除出去，我睁开眼，见后帝劫一身狼狈地趴在地上，额上全是汗水，嘴角亦有血迹。
　　“劫，你怎么了？”我问。
　　“没事，你醒来就好！”后帝劫抹去嘴角的血迹，起身对我道，“快去天界与魔界的交界处，穆洛调动魔界与那些反抗无忧的散仙攻了上来，天界大多数神仙都已叛变，无忧孤身一人实难抵抗。”
　　我拒绝离开的那天晚上，无忧趁我不备对我下手时，我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如今真的出现了，我反而不急了。
　　抬手招来沉睡的凤夕，抚着它的脖子我问后帝劫，“劫，你可还恨穆洛？可怨我们毁了古灵时代？”
　　“当年之事并不能全怪穆洛，更何况他终究与我血脉相连。”后帝劫道，“六千万年，我看着穆洛和无忧如何疯了一般地全世界寻你的残魂，又如何能怨？”
　　“一会儿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要帮我，可好？”我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如今能帮到我的就只有他了。
　　担忧地看了我许久，他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
　　“但愿。”我淡淡一笑。
　　取下头上的步摇，那是从我有形体开始穆洛便给我的。无忧说他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能找到子娆的记忆，以我对穆洛的了解，毁不掉又不能出现的东西自然是放在最明显的地方。这只步摇上有着穆洛的神力，所以即使是在他不在的这些年我亦能平安。
　　在收回莫桑的内丹，凤夕涅槃的那日，我便感到了步摇上的封印，只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无忧找不到子娆的记忆。
　　狠心将步摇插进凤夕的身体里，凤夕一阵嘶鸣，通体强光大作，刺得双目难明。
　　一炷香之后，凤夕安静下来，步摇掉落在地上，有一团白光从中升起。
　　“这是什么？”后帝劫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抚平凤夕身上的伤口，我收回那道白光，道：“这是我被穆洛取走的记忆，一直被他封印在这步摇之中，凤夕的血便是解开封印的钥匙。”
　　后帝劫拉住我的手，皱眉道：“我虽不知你们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无忧与穆洛的表现来看，总不是什么好事，你可想清楚了？”
　　我笑着推开他的手，任白光归入脑中，道：“若不记起来，又如如何解开我们之间这个死结？”
　　后帝劫还在说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脑中一个有一个熟悉的画面闪现，浓浓的悲哀充斥着胸腔。
　　即使是居住在九天之上的最尊贵的神族也是党派林立，到了子娆这一代，神女与祭司的矛盾愈加激烈。子娆尚未成为神女之时，比耶二殿联手叛变，杀害了子娆的母亲和长兄长姐，子娆流落人间百年。百年后，穆洛将她寻回，在人间承受了九九八十一道雷劫，以神女的身份回归九天，并带回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子唯，不顾全族的反对承认他的存在。之后诛比耶，灭有褒，与穆洛完婚。对于当时各有所爱的他们而言，这场婚姻无疑是不幸的，但他们是九天之神，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存在，他们的结合天地共同见证。
　　因为一开始便存在猜忌，之后的几百年两人也从未信任过对方，矛盾愈来愈烈。直到穆洛灭了聚魂灯，破了子娆复活亲人的愿望，两人终于决裂。那一夜，神女殿与祭司殿先后坍塌，九天之上最尊贵的两个地方名存实亡，神女与祭司之争开始名正言顺。
　　再后来子唯引洪荒之劫，穆洛不知去向，孤立无援的子娆下世以身殉天。
　　蓬勃的神力以洪荒之阵的阵眼为中心四散开来，阵中的白雾逐渐散去，一道神光从阵中射出，照亮了宇宙乾坤。子娆想，或许就这样结束了也不错。
　　“怎么会这样？”神力耗尽的子娆躺在冰冷的土地上，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形神俱灭，等到的却是沉重的黑暗再次袭来，洪荒之阵中的神力在吸收了她的神力后变得更加强大，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
　　用最后一丝神力逼出内丹，如果连她的内丹都无法阻止洪荒之劫，那么她也无能为力了。
　　“梨墨。”握着子娆的内丹，子唯从黑暗中现身，无奈地叹道，“果然还是你啊！”
　　“子唯。”子娆拽住他的衣角，问，“这不是洪荒之阵，洪荒之阵在哪里？”
　　蹲下身心痛地将她揽入怀中，道：“从来就没有洪荒之阵。”
　　“那洪荒之力呢？”如果没有洪荒之阵，那么洪荒之劫的降临就不是人为，可是九天之上诸多天神竟没有一个看出来，多么可笑啊！
　　“在这里。”子唯拉着她的手附上自己的心口，道，“子娆，我不是穆洛，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了天下众生牺牲自己。这个阵法集你我之力，只是为了换我们一个重生的机会。”
　　“不，不可以，子唯，不可以。”子娆挣扎着爬起来，扯着子唯的衣襟泣不成声，洪荒之劫足矣毁灭天地，可是子唯却把它困在自己的体内。
　　“子唯，不可以啊！你把它放出来，求你了！”
　　“梨墨，我多希望你这一辈子就只是梨墨，而不是子娆。”不是子娆，就不用背负那么多的责任和使命，不必总是为了天下众生，为了那些所谓的规则牺牲自己。
　　额头无力地抵在他胸前，脸上一片冰凉，子娆道：“子唯，对不起。不管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会陪着你。”
　　抑制不住的洪荒之力逐渐吞噬他的身体，嘴角不断有血流出，他视而不见，只是抱紧了子娆，道，“好，下一世，我为兄长，换我来给你安稳的人生。”
　　“神女子娆？”后帝劫惊讶出声，将我从噩梦中惊醒。
　　看着自己一身白衣，发髻高挽，一如当年的子娆。我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本应该用来拯救世人的手，如今却满覆血腥。
　　驾着凤夕赶往魔界与天界的交界处时，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我竟不知何时神与魔有这么多了。人群中，相互对峙的无忧与穆洛是如此显眼，无忧的身后只有为数不多的仙人，大多数都是来自冥界的鬼官。当日冥王为救忘川，一直自损神力，忘川苏醒之日，便是他丧命之时，即使是死，他也再三嘱托冥界众人终身不得与忘川为敌。
　　穆洛的身后满是神魔，想来不满无忧的人远多于支持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朝钺和朝鈴也被穆洛救了出去，如今正持剑与无忧对持。连柏袍老师和金风眠都来了，当年无忧为了彻底控制四族，将他们封印，没想到如今也都解开封印了。望着这些熟悉大的面孔，我听见心底的无奈，几千万年来，在穆洛和无忧的保护下，我一直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活得太过单纯美好。
　　“丫头！”金风眠第一个看见了我，一如第一次见面的欣喜。
　　手臂上缠着的十丈白色鲛纱锦在风中飘扬，我听见人群中的议论，无忧与穆洛也都带着伤停下来望着我。
　　“墨墨。”穆洛眼中有痛苦，有愧疚，道，“你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墨墨，如此熟悉的名字，我突然有些恍惚，究竟是墨墨，还是莫莫？
　　收敛了所有情绪，迎上穆洛的眼睛，神色如水，道：“祭司大人，好久不见。”
　　“果然啊！”穆洛失了手中的长剑，痛苦地捂上眼睛，“我竟如此不可原谅！”
　　“我是子娆，不是莫桑，也不是潇儿。”
　　穆洛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我。
　　挥手扬起鲛纱锦，将我们三人围在其中，我缓步走到无忧身边，扶住他的身子，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子唯，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梨墨！”子唯反手握住我的手腕，眼中满是不同意，“不行！”
　　“当年若非我将你带回九天之上，你可以在人界不老不死的度过平稳的一生。是我毁了你的人生。”不顾怀中的人的反抗，我将神力注入他体内，低声在他耳边道，“子唯，如今，我将本该属于你的人生还给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梨墨，不要，不要。”一直到昏迷，子唯都还念着不要。
　　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水，我欠子唯太多，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偿回来。
　　让凤夕守在子唯身边，我收了鲛纱锦，起身望着千万神魔，一字一句道：“子唯之错，罪无可赦，今日，我以九天神女的身份宣布，废去子唯一身神力，不老不死，不伤不残，永居人界，神魔不近。”顿了顿，在众人的震惊中继续道，“长姐如母，子娆管教不善，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
　　千万年来，我第一次用神女的身份在天下人面前去护着身边的人，却也只能让他继续承受永恒的孤独。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毁去了我近一半的神力。就如当年我成为神女时一样，劈了半日，乾坤为之动摇，那些能力低弱的仙魔都难以坚持人形。
　　穆洛站在我对面，一直沉默不语，想起那个古老的传统，我踉跄着站稳，拭去嘴角的血迹，道：“你我之间也该有一个了解了。”
　　“好。”穆洛点点头，眼中看不出情绪，抬手唤出幽泉剑。那把剑自九天陨落后，他便一直寄予别处，前段时间在剑仙那里。
　　“我殒身之后，不需要你殉葬。”我扬起鲛纱锦，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我纠缠了三世，一切都该结束了，不必再给各自增加痛苦。”
　　穆洛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我体内洪荒之力澎湃汹涌，撕裂着五脏六腑，我坚持不了多久，只能速战速决。
　　我与穆洛一战三日，忘了三界，忘了职责，只为了我们这三世的纠葛，倾尽全力。
　　据后人记载，那一战，天地神魔失去神魔之力，勉强控制住脚下的祥云。瑶池倾，忘川枯，四海冰封，天地无光，乾坤移位，人间更是灾祸不断。
　　我与穆洛同时落地，同样伤重难立，紧紧拽着鲛纱锦，我苦笑道：“上天不仁，事到如今都还不让你我有胜负！”
　　九天之上，我们斗了一生，牺牲了亲情，爱情和友情，直到九天颠覆也不曾赢过对方。
　　控制不住的洪荒之力开始侵蚀我的身体，由里到外，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接受凌迟，揪着胸口的衣襟，我极力压制着体内的痛苦，我是九天之神，决不能在满天的妖魔面前败在洪荒之力下，用最后一丝力气扬起鲛纱锦，将自己紧紧困在其中。
　　“丫头！”
　　“莫桑！”
　　“桑桑！”
　　·······
　　凄婉哀凉的凤鸣声中，我听见很多人在唤我，有金风眠老头子，有柏袍师傅，有后帝劫，甚至有牧风。可是就是没人再唤我“莫莫”或是“墨墨”。
　　“桑桑，你出来！”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无心去理会牧风一次又一次对鲛纱锦的袭击。
　　鲛纱锦是我诞生之日形成于东海鲛人一族的圣殿之中，东海神族将它献上作为我的百日礼，自那日后，鲛纱锦便与幽泉剑一样成了身份的代表。
　　一阵刺耳的帛破声将我的神思唤回，艰难地睁开眼睛，我看见穆洛扔掉断了的幽泉剑，踩着破碎了的鲛纱锦一步一步踉跄着向我走来。
　　“你为何不肯放过我？”我听见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寂静的世界中响起。
　　穆洛面色苍白，想来神力也已用尽，不顾我的反抗拉住我的手，我扯了好几次，都被他拉了回去，也就放弃了反抗，任他吃力地将我拉入怀中。
　　“不管你是谁，潇儿也好，梨墨也好，子娆也好，都是我穆洛三世唯一所爱。”
　　我们曾无数次要杀了对方，恨，不可原谅早已成了我们之间永恒的印记，时隔千万年后，他方说我们之间还有爱存在，多么可笑啊！
　　我勾唇一笑，道：“祭司穆洛爱着神女子娆，这真是世间最荒唐不过的事！”
　　“是啊，真是荒唐！”腰间被一双手紧紧箍得生疼，“可是墨墨，这是事实。”
　　“穆洛，你要我怎么原谅你？”因为被他从后面抱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用我最大的力气拽着他的袖子道，“莫桑，潇儿，你为我编织了两世的梦，两世都是如此美好，可是我是子娆啊！子娆怎么可以做这么美好的梦？”
　　“那我们就不再做梦了，再也不做梦了！”穆洛将下颌抵在我肩上，咬着我的耳垂道，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去。
　　“不要！”
　　“桑桑！”
　　“穆洛！”
　　“莫桑！”
　　“潇儿！”
　　······
　　最后我听见无数的惊恐声，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可是我从未觉得如此轻松，不用再担心洪荒之劫，也再不用为天地众生，更不用陷在无忧与穆洛之间无能为力。
　　神女子娆与祭司穆洛以身祭天，瑶池平，忘川水起，四海解封，乾坤正位，世间恢复平稳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