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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诉衷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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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纪子湛才徐徐开口,将他母亲的故事娓娓道来。
纪子湛的母亲原是乡绅人家出来的小姐,怎料未等到及笄之年便家道中落,为了家里的营生也只好出去抛头露面做起小本买卖。
她不曾想,某一日她和往常一样上街摆摊,却撞上了那时已在上海滩上雄霸一方的人物纪天彪。纪天彪对她一见倾心,可这样一位自幼读着才子佳人故事长大的闺秀又如何会喜欢上一个整日里打打杀杀不解风月的大老粗呢?
为了讨纪子湛的母亲进门,纪天彪煞费苦心,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彼时的真情实意和义薄云天到底还是打动了纪子湛的母亲。
进门后,他的父亲与他的母亲确也有过一段欢愉的时光,就在这园子里,就在这藤萝下,就在这千里茉莉寄衷肠里。转眼五六年间便有了纪子湛和纪子茉两个孩子,这也是之前两房太太都未曾得到和不曾企及宠爱。
然而,欢愉的时光终究是短暂易逝的,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何事生出了嫌隙,从此渐行渐远。纪子湛的母亲难产生下纪子茉,因而落下了病根,又因着和纪子湛父亲的不睦,终日恹恹,不过短短一年后便与世长辞。
说到此处,纪子湛冷冷道:“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母亲临终时那双幽怨的眼睛,和从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可是沈爱琳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恨他的父亲,恨他对自己母亲的薄情寡义,恨他让自己的母亲含恨而终。正是这种恨意激发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让他隐忍发奋,韬光养晦,只待羽翼丰满之时,给那些曾经轻贱他母子的人全力一击。
他想得到的岂止是黄浦江两岸的码头,他要的是整个上海滩匍匐在他的脚下,也只有这样的鸿鹄之志方能抒解其胸中多年难平的意气。
“薄情寡义固然不好,可有的时候,情深似海也不见得能带来多大的益处。”不知怎么地说完这句话,沈爱琳竟牵起了一阵愁怀,原来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的父亲一直以来对外粉饰太平,沈家在外人看来必定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好榜样。只有她心里清楚事实真相根本是另外一回事儿。
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极深,这一点她从不怀疑。像她父亲这样极重社交应酬的人,却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数年以来的缺席,从这件事上便可窥见一斑了。
然而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却是冷淡到了极点,甚至不惜将自己困守在佛堂之中。母亲对父亲的这种冷淡并没有消减父亲对母亲的爱意,相反他把这种冷淡的态度投注到毫不相干的沈爱琳身上。同样的,本应当由母亲出席的场合,因着母亲的缺席,所以社交应酬的义务也悉数落到沈爱琳头上。
“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原本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是不是现在这个‘琳’,而是‘双木林’。因为我母亲姓林。后来母亲嫌这样太露骨,觉得不好,才改成现在这个‘琳’字。”沈爱琳说得很轻,声音空灵,仿佛此时此刻是她的灵魂在发声。
“所以,一直以来你拼尽全力想要逃开你父亲,对吗?”纪子湛猝不及防的一问跳过了全部的试探,尖锐无比。
沈爱琳感觉心被抽动了一下,她忍着痛,不客气地回道:“那你呢?你不也是使出浑身解数,与我爸爸攀交情吗?”
纪子湛不去计较她的不客气,心平气和地说道:“令尊确实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雄厚的人脉关系。我不否认这些会对我想要做的事情有所帮助,也的确是我想要的。只是与你共事的这些时日,我发觉你的心智见地丝毫不输给你父亲,相反比起你父亲的那些地位和人脉,你能给到我的助力更大。”
他看了一眼沈爱琳,继续说道:“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想做的事情,我也会尽全力帮你达成。”
沈爱琳冷笑着说道:“千做万做折本生意不做,纪先生果真是精明到家了。可我告诉你,即便我再想逃开我父亲,也绝不会为此出卖自己的情感,和你逢场作戏。”
她瞪了纪子湛一眼,继续说道:“人生在世,为了生计虚与委蛇,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若是在情感还要如此虚情假意,那就太可悲了!”
沉默良久,纪子湛突然脱口道:“如果不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呢?”
沈爱琳辨不清这话的虚实,心下却已微动。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绕了个圈,走到那几株茉莉前,俯下身,将鼻子凑近了那洁白的花骨朵,深吸了一口气,一阵清新之气扑鼻而来,把方才的烦忧一扫而空。
沈爱琳起来诗兴,不由吟道:“清夸苫卜,韵胜酴糜。笑江梅,雪里开迟。”
她转过身,却见纪子湛早已站在她背后。二人之间不过一根手指头的距离,彼此的吐纳声都听得轻轻楚楚。
沈爱琳别过头,嗔道:“方才饭桌上你冒犯我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和你算账。怎么你又想要得寸进尺!”
纪子湛一点也不恼,一双桃花眼,笑意迷蒙。他把身子凑得更近了,薄唇轻启,贴着沈爱琳的耳朵,要说的话都带上了温热之气:“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玉郎摘,美人戴,总相宜。”话音未落,他两指灵动,已将捻下的一朵花,簪在了沈爱琳的秀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