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此生此夜不长好（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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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李寻欢送走高和宇，坐上了前往兴云庄的马车。
龙小云坐在他对面，用暖和厚实的红色狐裘裹住身子，只露出半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转来转去，悄悄打量着李寻欢。
他神似年幼时期的林诗音，此刻安静下来，看上去分外乖巧可爱。李寻欢看着他，几乎要忘记他之前做的那些绝不可爱的事了。
龙小云见李寻欢盯着自己，眨了眨眼，甜甜地笑了。
他心里想道：“这个李寻欢，看上去不过是个病鬼。先前那个道士，才是个厉害人物。他们为什么不害怕那道士，反而害怕这病鬼？他有什么惊人的本事么？”
龙小云自小被娇纵惯了，向来无人与他作对，如今第一次有人灭他威风，他打滚撒泼耍赖竟也没人管，心里自然起了恨意，盘算着如何报复。
可面对李寻欢温柔包容中隐含哀伤失落，哀伤失落中暗藏愧疚关爱的目光，他虽反感厌恶，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情冒上心头，让他对李寻欢竟生不出怨恨来。
莫非那妖道还给自己施了什么法术不成？
龙小云一肚子火发不出，身上又冷冰冰的，手脚绵软无力。只好在心里恨恨地诅咒害他受伤的高和宇，全然忘记了是自己先下手刺杀的事实。
李寻欢见他盯着自己，便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不料龙小云丝毫不领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又露出了狠毒的神色，心情愈发苦闷。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不再看龙小云。
车子行了大半日，离兴云庄越来越近。李寻欢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心里越发痛苦。
十年了！
景是旧景，人呢？
人是否依旧？
下了车，李寻欢站在兴云庄门口，对着朱门白墙出神。
看了半响，李寻欢苦笑，低声喃喃道：“既已来了，迟早总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大闺女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小闺女是龙夫人的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囗启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李寻欢笑道：“哦。”
他非但不生气，似乎还觉得很有趣。虬髭大汉立在他身旁，本要发怒，却被李寻欢轻描淡写地挥袖挡住。
龙小云下车后就被簇拥着进了大厅，他坐在太师椅上，目光越过身周围着的一群彪形大汉，遥遥投向门口。
看见那两人吃瘪，他本应十分高兴。因为李寻欢就算不是害他受伤的凶手，也是冷眼旁观、甚至拍掌叫好的帮凶。
龙小云年纪不大，那股阴狠毒辣的劲儿，却连许多老江湖都难以“望其项背”。搁到以前，像李寻欢这样对待兴云庄少庄主的人，早就死了。若非李寻欢是李寻欢，而是张寻欢、王寻欢，只怕也难逃魔爪。
只是，一想起那双充满慈爱、包容的眼睛，龙小云就感觉像是吞了个鸭蛋，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卡的难受。
除过母亲，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他。李寻欢的眼神令他头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类似于“父爱”的情感，令他头一次对除了母亲之外的人生出依恋。
当然，他是绝不肯承认这点的，只因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需要关爱的，年仅十岁的孩子。然而，一个孩子就算多么想要装作大人，也没办法压抑自己对亲情的渴望，没办法欺骗自己，掩盖自己真正的内心。
只有大人会欺骗自己，掩盖自己真正的内心。
龙小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正因为他不知道、不明白，所以他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龙小云思虑许多，其实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
门口那麻子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龙啸云已从冲出了大门。
他边呼唤着“寻欢”，边亲热地走上前，用力地搂着李寻欢的脖子，热泪盈眶，激动万分道：“寻欢！你可算回来了！快来，快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瞬间起了雾，心里既激动、又愧疚，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龙啸云拉到椅子上坐下，才长出了一口气，艰声道：“大哥，我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小云的事……”
龙啸云皱眉道：“兄弟，怎么这么见外？这畜生被他母亲给惯坏了，你管教管教，算得了什么？”
李寻欢刚要开口，就听龙小云委屈地大声道：“不是他，是一个道士打伤了我！”
龙啸云脸皮一抽，喝道：“行了，别调皮！”
嘴上怒喝着，他心里却想着：“小云口中那道士是什么人，怎么无人知晓？是他伤了小云，怎么也没人提及，莫非是想要我和寻欢因此事翻脸么？真是好算计，只可惜……”
龙小云虽知道李寻欢与自己父亲的关系，却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对他，被这一声雷鸣般的大喝给吓懵了，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见到这番情景，李寻欢不免尴尬，叹息道：“大哥，小云还小，不过一时受了惊吓，想向父母倾诉罢了。实不必如此严厉。”
龙啸云也叹了口气，道：“寻欢，你不知道，这小畜生鬼灵精怪，平日里仗着我和他娘的名头，作恶多端，无人敢惹。我想要教训他一顿，却又实在太忙，他娘又整日在院子里抚琴作画，吟诗作对，疏于管教。可我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做出抢大夫的事啊！我只希望那位道长不会怪罪……”
他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诚挚万分，李寻欢听了，不由得动容。他柔声道：“大哥不用担忧，高道长并未怪罪小云。”
龙啸云笑道：“想必也是。他是寻欢你的朋友，一定是心胸开阔之人，只是不知我是否有幸一睹高人风资？”
李寻欢听他起了结交之意，亦笑道：“大哥一定有机会见到他的。”
两人多年未见，此时此刻，多少都有些感慨，有些伤怀。正是执手相看，欲语泪先流。忽然听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李寻欢心脏猛地一跳。
站在内堂门口的童子刚将帘子掀开，一个聘聘婷婷的身影便脚步迅捷地走了出来。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一个美人。因为她的风神，她的气质，是无可比拟的。
虽然已过去了十年，但她的美丽也丝毫没有因时光的磨损而消逝，反而更加令人心旌摇曳。
李寻欢起身笑道：“大嫂，你好。”
昔日亲密无间，魂牵梦萦的情人，变成了大嫂。
虬髭大汉已扭转过头，不忍再看。
他怕再看几眼，就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李寻欢却并没有铁传甲想象中那么痛苦，甚至连脸上的微笑都十分自然。
难道他不难过么？
不，无数个寂静的夜里，他曾一遍遍在脑海、在梦中排练这次相逢。而无论在哪一次，他都不禁心如刀绞，泪洒枕巾。
也许高和宇是对的。疤痕越深，愈合时越痛、越痒。但一旦愈合，只要不去伤害它，就不会再痛，不会再痒。
林诗音脚步都未停下，直奔龙小云而去，仿佛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孩子。空气中留下她轻飘飘的一句“你好”，冷淡、疏离。
李寻欢有些恍惚。
林诗音抱着她的孩子坐在一边，全部心神也已投注在她的孩子身上。
忽然，三更鼓响，李寻欢又回过神来。
大厅里众人却变了脸色，惊惧道：“三更了，赵大爷怎地还没回来？”
李寻欢疑惑地笑了笑，正想开口，却见几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大厅里众人仿佛又松了口气。
李寻欢心中疑虑更甚，但他已瞧出来，这种时候、这种气氛，没有人会回答他的问题。只好暂且压下，挨个儿打量进来的这几人。
他认出最前面的是“铁面无私”赵正义，在他身旁的是秦孝义，秦孝义后面跟着巴英和几个魁梧汉子。
最后面那人容貌俊朗，瘦削颀长。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披在身后，一举一动，自有一股风流潇洒的气度。
他瞧见李寻欢的目光，眨了眨眼，笑了。
他原本看起来很优雅，很难以接近，这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倒显得俊俏可爱，更平易近人了些。
李寻欢也笑了，他心里对这个人颇有好感。
但李寻欢没想到的是，那人的目光又转向了林诗音，而且，林诗音也正看着他。
李寻欢看见林诗音脸上的表情，看见她盯着那人，忽然变得多情而痛苦的眼睛，差点站了起来。
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眼睛不会出错，但这一次，他倒宁愿相信是自己看错了。
十年前那个错误的判断，已经害了许多人。这些年，他已经沉稳了许多，时时刻刻绷紧了弦，以免自己再做出错误的判断，害人害己。
这次，是不是自己又错了……？
其他人却并未留意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因为赵正义已经板着脸，沉声道：“梅花盗已经找到了。”
大厅里顿时炸了锅，龙啸云脸上也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大声道：“什么？已经找到了？”
李寻欢不知所以然，心里更是一头乱麻，只能静静地等待。
赵正义待大厅里安静下来后，道：“安乐镇的张员外逮住了梅花盗，向我飞鸽传书通告了消息。据说那人穿着道袍……”
李寻欢失色道：“什么？”
赵正义道：“你急什么？”
李寻欢见他那副嘴脸，有些想笑，扯扯嘴角，却笑不出了。
他不开口，赵正义却冷笑一声，继续道：“你怕天下第一美人嫁给那张员外么？别担心，发现人的是个丫鬟。”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吃惊，不知赵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龙啸云大笑道：“赵大爷，您有所不知，我这兄弟出关十年，对关内江湖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已久了。”说着，他拉着李寻欢的手道：“兄弟，你听我说，这梅花盗几十年未出江湖，最近却忽然又出现了，并且频频作案。不仅偷盗钱财，还侮辱良家女子。天下第一美人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她听说了这事儿，便扬言谁能捉住梅花盗，她就嫁给谁。没想到……”
李寻欢微微笑道：“怪不得。”
龙啸云道：“梅花盗向来行踪飘忽，但前天晚上，秦孝义秦三哥的大公子已伤在他手上。”
李寻欢皱眉道：“他在哪里下的手？”
龙啸云一字字道：“就在冷香小筑后面的梅林里。”
李寻欢悚然，道：“他莫非与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龙啸云叹道：“他的对象不是我，是林仙儿林姑娘。”
他“林”字甫一出口，李寻欢的面色已经变了，听到不是林诗音，他暗中松了口气。
适才那披着长发的男子忽然长笑道：“有趣，有趣。两夜之间，梅花盗由一个变成了两个。我看呐，林仙儿若不嫁给那个女孩子，在座各位只怕又要辗转一番，再到安乐镇充英雄了。”
众人脸色都有些发青。
龙啸云却仿佛没有听到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大笑道：“裴先生是明白人。若没有林姑娘在，我怕是端上了燕窝，捧着陈年佳酿，各位也不肯上门啊！”
众人脸色又有些发红。
那裴先生挑了挑眉，闭上了嘴。气氛正有些僵持，忽然，又有一人冲进门来。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身形苗条，似乎是个女子。
他看了一眼裴先生，喘着气道：“林姑娘受伤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