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有梅凌寒独自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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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李寻欢目力之强，耳力之敏，江湖上已没有几个人能与之匹敌。
高和宇话音停止的那一刻，他已听到一串匆忙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向偏院而来。
他心里多少有些遗憾，遗憾他们之间的谈话被打断。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默地等待着脚步声的主人。
没过多久，就见梅二先生端着碗，身后跟着铁传甲，急切地走了过来。
他将碗放在石桌上，坐下来抹了抹汗，道：“李探花，快喝。熬这药可真是费了我不少功夫。”
李寻欢凝目碗里那黑漆漆，亮油油，散发着热气与药香的液体，苦笑道：“多谢。”
高和宇见他眼里又是踌躇又是挣扎，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原来大名鼎鼎的“小李飞刀”也怕喝药。
梅二先生见李寻欢这幅模样，敲了敲碗道：“这药每天早晚共喝两次，方子我交给铁传甲了。今天你喝了这碗，以后就不用再加药引。那些药材虽不太便宜，但也不很贵。相信你还能买得起。”
说完，他叹道：“可惜你是个酒鬼……你若不是酒鬼，把这药结结实实地喝上一年半载的，保证药到病除。”
李寻欢道：“我若不是酒鬼，也许到现在还不认识阁下。”
梅二先生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说得对，探花郎总是有道理。不过，只要你不一口气喝得太多，一个月最多喝上三十坛，我还是很有信心在两年内治好你的。不然，你的病只能这么拖着，先拖个十年八年。李探花，不是我说，你现在已经三十有余，再过个十年八年的，身子骨不如现在硬朗了，病也就不如现在好治喽！”
李寻欢看了一眼高和宇，笑道：“这倒不一定，或许两三年后你再见到我，我一个月只能喝二十坛、十坛，甚至一坛了。”
铁传甲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似是已忍不住要吐出一肚子疑惑。
梅二先生也一脸惊奇，道：“谁能让你不喝酒？难道是天下第一美人？”
说完这句话，他就立即后悔了。
因为他想起来一件事——
李寻欢的表妹林诗音，曾经得到过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却见李寻欢脸庞忽红忽白，长眉微蹙，眼里却盛满了笑意，神色怪异之极。
梅二先生和铁传甲心下一惊，不由得顺着李寻欢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个始终安静平和、待人谦恭有礼，却又恍若天边冷月，令人心生敬畏之感的高道长，雪白双颊上竟染了嫣红。仿佛白茫茫、阴沉沉的天空中，透过厚密乌云射下的一道阳光。
李寻欢知道他是为梅二先生那句“天下第一美人”红了脸，心里好笑，却又顾忌高和宇的面子，没有开口调侃，憋笑憋得表情有些奇怪。
高和宇看了眼李寻欢，又瞧了瞧呆愣的梅二先生和铁传甲，把桌上药碗一推，冷道：“你再不喝，药就要凉了。”
李寻欢这下笑不出来了。
梅二先生如梦初醒，一拍脑门道：“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这药还可以泡酒。你把药材泡在酒里，煮上一个时辰，每天喝上两壶这样的酒，和喝药的效果是一样的。”
李寻欢摇头道：“你应当知道，一个酒鬼是不会这样对待酒的。”
梅二先生道：“我知道，所以你只能这样喝下去。”
李寻欢又说不出话了。
他单单是望着碗里，闻着那股味道，嘴里就一阵阵地发苦。
要把它喝下去，实在是难。
铁传甲看着他的样子，恍然大悟，惭愧道：“少爷，我忘了买蜜饯……”
李寻欢勉强笑道：“没关系。”
说着，他伸手去拿碗。
三人看他端起碗、闭气，一口气喝完，仿佛灌毒/药一般干净利落，面面相觑，都在忍笑。
李寻欢喝了药，坐在原地，半响不语。
他在等嘴里的苦味散去。
梅二先生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李探花，我这药莫非还回味无穷吗？”
高和宇和铁传甲也忍俊不禁。
李寻欢由嘴到脸都感觉是苦的。他叹道：“对，着实是回味无穷。”
梅二先生笑道：“你一会儿莫要漱口，直接睡下，不然对药效发挥不利。看你喝完，我也就放心了，告辞。”
李寻欢目送他离去，也起身道：“天色不早，歇息罢。”
铁传甲道：“少爷，我先去偏房守着。”
李寻欢颔首应允。
却听高和宇忽然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李寻欢一怔，道：“我……想去兴云庄看看。”
铁传甲听他这么说，心下一阵酸楚，暗暗想道：
“我知道你这次本来只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看看她过得幸不幸福，可是你这样做，也不知江湖上的那些人要怎么传……”
高和宇道：“也好。我打算到华山去，重建纯阳观。你告诉我那兴云庄在何处，事了后我去找你。”
李寻欢似乎是想笑，眼角的皱纹微微聚起。
但他终究没有笑出来，反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高和宇平静的俊逸面庞，道：“我不会在兴云庄呆很久，你不必到那里找我。”
高和宇道：“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李寻欢长长地呼出口气，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他本来就是一个丢了根的浪子，浪子是没有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漂泊到何方。
更何况，这次入关凶险连连，谁知道他会遇上什么？又会因此流落到何方？
他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眼里却多了份寂寞。
阿飞走了，高和宇走了，自己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一个人也好，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他的麻烦太多，不应当连累他的朋友。
高和宇见他静默良久也不开口，沉吟片刻，忽然从头上摘下一个发簪。
李寻欢惊愕地看着他。
高和宇将发簪递给他，淡淡道：“我身无长物，唯有发簪可以相赠。李寻欢，你拿好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李寻欢手里捏着簪子，沉吟片刻，忽然解下自己的酒囊，展颜笑道：“青流，你好歹还有发簪相赠，我摸遍浑身上下，却只有个破酒囊。你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高和宇接过，系在腰上，道：“我那簪子值不了几文钱，你这酒囊却是上好狼皮所制，看来我还赚了。”
李寻欢大笑，道：“你莫再寒碜我了。”
高和宇也笑了，柔声道：“明日一早我同你一起动身出发，到大道上分别如何？”
李寻欢道：“好。”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向房间内走去。
英雄们的别离，有时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却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月似娥眉，美人的柔情眼波藏在乌云下，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李寻欢躺在柔软的床上，对着窗外的明月，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隔壁，高和宇躺在床上，一双眼却望着窗外细密的雪花，雪花下朵朵鲜红的梅花。
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剑，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剑穗，好似抚摸着情人的长发。
过了不知多久，天已破晓。
旭日初升，朝霞满天。
高和宇一夜未眠。
他怎么睡得着？
心境的变化往往是缓慢而不可察觉的，而今天，他心境的波动却极其迅疾、极其巨大。
纯阳宫就像他的家，他从小在那里长大。
他已下定决心，要重建纯阳宫。他的决心向来无人能撼动。
所以他提出分离。
分离往往令人痛苦，更何况，这是他主动提出的要求？
风吹花落，簌簌作响。
高和宇不仅听到了落花的声音，更听到了兵器划破夜空的声音！
他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剑已在手！
剑光闪过，就像无形的风，吹落了窗外的花瓣。同时，也吹落了三根锋利带毒的弯钩弩/箭！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箭似的踢开门，冲了进来。
他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脸上是圆圆的眼睛。他的红斗蓬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象是个粉装玉琢的红孩儿。
高和宇怎么也想不到，刚刚那三根出手狠辣、角度刁钻的弩箭，竟是这么一个小孩子发出的。
他沉下脸道：“小小年纪，怎如此歹毒。”
那红孩儿咯咯一笑，尖声道：“你以为有几手挡箭的功夫，就可以教训我了么！”
说着，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把精光四射的短剑，直直向高和宇刺来。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象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高和宇刺出个大窟窿来。
高和宇却依旧面沉似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招招都像是刺在虚处，没有一招得手，渐渐体力不支。
他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大骂道：“妖道，你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你这样对待我，不怕我告诉他们？”
高和宇刚想开口，却听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哦？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喘气道：“哼，只要你们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
半晌，他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不屑道：“你是哪根葱，也配这么与我说话？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父母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高和宇冷声道：“我不杀你，只不过不愿让父亲母亲失去他们的儿子。但你若再出言不逊，我便立刻割下你的舌头。”
红孩儿立刻笑道：“我不敢了，不敢了。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高和宇的声音缓和了些，道：“我是高和宇，号栖云。你剑法不错，人又颇有天赋，使得倒有模有样。只是杀意太重，心浮气躁，沉不下气。如此下来，必然难成大器。”
说完，他看着红孩儿亮晶晶的眼睛，道：“你可愿意跟我学剑？”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高和宇道：“不错。”
李寻欢见状笑道：“他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不等他说完，那红孩儿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囗，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后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竟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吃了一惊，身形一动，就要挡在高和宇身前。
却见高和宇目光闪动，竟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寻欢刚刚抬起的脚便又落了下去。
红孩儿见他竟不躲也不避，又见门口那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心里反而有些发憷。
那三道乌光逼近至高和宇身前五寸，红孩儿瞪大了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寒意渗入骨髓，幽冷凛冽，激得他浑身一颤。
下一刻，那三支弩箭凭空折成了两端！
红孩儿目瞪口呆，已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看着高和宇，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难道世上真的有如此快的剑？
红孩儿只觉得手脚发软，竟已倒在地上，浑身抽动不已。
他不过十岁，却自以为已阅遍天下高手，心高气傲至极。
怎料今天遇见的这个道士，自己连他拔剑的动作都看不清！
这时外面忽然传入一个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这个人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他失色惊呼道：“云小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嘎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这人跺了跺脚，大汗如雨，忽然朝李寻欢噗地跪倒。
李寻欢和高和宇都心生诧异，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李寻欢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这人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高和宇听了这话，蹙眉道：“巴英，这孩子只是不抗我剑气森寒。你将他置于暖炉旁，歇息半个时辰，再以阳刚内力驱逐他体内剑气就好。”
巴英惊异地看向他，抱拳道：“道长这是何意？”
高和宇道：“他为了抢大夫，冲进来就要杀了梅二先生的病人。可惜他太着急，闯错了房间。”
巴英愣在了原地。
高和宇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对李寻欢道：“我走了。”
李寻欢深深地看他一眼，道：“我送你一程。”
两人正要出门，忽然听一个森冷的声音道：“慢着！”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他凝目注视着李寻欢，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怨毒的笑意，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李寻欢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误杀了高道长，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报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不是他，是那个道士伤了我！”
秦孝仪愣住了。他把高和宇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怨毒的笑意。
只听他道：“道长，你可知他是谁的孩子么？”
高和宇一向尊重他人，但像秦孝义这种人，何谈尊重？
在他眼里，秦孝义虽然武功不弱，又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却连酒肆里的店小二都不如。
所以他连秦孝义瞧都未瞧一眼，厉声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就算他父母是皇帝、是武林盟主，还是乞丐、贫农，又能怎样？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攀炎附势，恃强欺弱么？”
李寻欢听他说这一番话，脸上浮起尊敬的笑意。
秦孝义脸上色彩斑斓，又白又红又紫又青，滑稽至极。
高和宇不再理他，拉着李寻欢的手臂，淡淡道：“走吧。”
刚跨出门，却听秦孝义大声道：“李寻欢，我告诉你！这孩子就是你结拜大哥龙啸云和你表妹林诗音的儿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种事。”
李寻欢道：“高道长先前已说过，小云只是被他剑气所激，半个时辰后就能恢复，诸位大可放心。待我送高道长离开，定然上门拜道歉。”
高和宇本想说话，见他这般模样，便没有开口，只是低声叹息。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
高和宇冷眼看着，拉了还在愣神的李寻欢一把，走出小院。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有梅凌寒独自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