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有梅凌寒独自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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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
三人看着卷轴，不由得痴了。
梅大先生摸着胡子，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喃喃自语道：“不愧是颜大师啊！不愧是书圣啊！这十二个字，雄强高古，力道劲健，转折有如折钗股，横细竖粗；竖画有如一弯娥月，端庄大气；捺画丰满而厚重，雍容华贵，实乃老夫此生见过的上等佳作！”
李寻欢眼睛发光，显然也十分激动：“书圣之作果然不凡！”
高和宇乍见故人之物，被勾起了旧情，赞赏中难免夹杂了些感怀，淡淡道：“不错，书圣进入万花谷后一心研习此道，造诣较以前更加高绝。”
他自以为这句感慨未有半点说错之处，不料梅大先生却惊奇道：“万花谷？我怎么从未听说？还望道长解惑。”
高和宇心头微震，抬眼看李寻欢，却见他眼中也流露出些许不解，脸色却已变得苍白。
难道万花谷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谷中子弟大多精通医术，按理说，同为杏林中人的梅大先生应该知道万花谷的存在。
难道……高和宇心中冒出来几个可怕的猜测。
当年唐朝能驱逐明教，安禄山若登上了皇位，怎么就不能驱逐中原十大门派？
莫非安禄山真的成功了？
想到这里，高和宇的声音变得艰涩起来：“这……万花谷中多为隐士高人，与我当年从师处有些许交情。我阅读门中史料方才知晓，先生不知实属正常，不必介怀。”
梅大先生见他脸色晦暗不明，以为他因为不小心说漏嘴了师门而心有不愉，便打了个哈哈，讪笑道：“是老夫孤陋寡闻。道长气度不凡，想必师从高人啊！哈哈哈……”
开玩笑，这道士一个不开心，扭头走了，他到哪儿再去找书圣的字？
高和宇肃然道：“师尊才华卓绝，在下穷尽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梅大先生见他目光悠远，似乎对刚才之事不以为意，心中窃喜，上前一步道：“这样吧，天色已晚，二弟煎药起码还有一个多时辰，两位不妨先去歇息。骑鹤！”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急急忙忙从门外奔进，应声道：“先生有何吩咐？”
梅大先生道：“你给两位客人带路，请他们到别院客房歇着。”
高、李两人见他赶走那些个侍从还不够，竟想将他俩也一起哄出去，好一个人独赏书圣之作，心里却也不恼，只是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跟着那小厮出了书房，走进偏院。
小厮给他二人指示客房位置，恭敬道：“二位的房间都已收拾妥当，若无其他吩咐，骑鹤这就退下了。”
李寻欢微微颔首，倒是一向彬彬有礼的高和宇负手而立，直直望向远方天际，竟毫无反应。
小厮退出院子，李寻欢一掀衣摆，坐在石桌边。
高和宇站在那里，遥遥地望向远方时，就像一尊雕塑。月光透过乌云洒在他洁白的面庞，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颜色，如梦如幻，仿佛天边仙人。
李寻欢看着他，竟有些痴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雪地里的簪子，想起了那口奇怪的棺材，想起了那杯混着解药的酒，想起了那道闪电般的剑气。
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从师何处？又有什么奇特的经历？在酒肆里，他为什么想要喝酒，为什么又不想喝酒？
这个人就像一个谜，而他，向来喜欢解谜。
李寻欢或许永远也不会开口询问，因为他是一个尊敬朋友的人。
高和宇已经是他的好朋友。
李寻欢没有开口，高和宇却开口了。他一张嘴，就不再是那尊神秘飘渺的雕塑，不再是天边虚幻的仙人。
他的人像雪一样冷，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但却充满了感情，充满了人气。
雕塑和仙人是不会有人气的，他们都算不上人。
“你愿意用再也不酗酒的承诺，来换取我的故事吗？”
李寻欢叹了口气。
让他不喝酒，实在是太难。
让他不听故事倒不太难。他虽然有好奇心，但绝对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但是，要让他拒绝朋友的好意，实在是太难太难。
高和宇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叹道：“我知道让你不喝酒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这样吧，我问你，你一个月起码要喝多少坛酒？”
李寻欢苦笑道：“我一个月要喝多少坛，我自己也数不清了。我的酒囊，一天起码要灌上五回，大概六七十坛罢。”
高和宇道：“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经历，你能从今天起，每个月少喝一坛酒吗？”
李寻欢沉默，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像当初拒绝阿飞那样拒绝他。
高和宇坐在石桌旁，静静地看着他。
李寻欢仍记得，自己初见此人时，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
只不过那时，那人的眼睛里一片冰冷，而现在，他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温和的关切，压抑的哀痛。
李寻欢心里忽然微微一揪。
他忍不住解下酒囊，缓缓地喝下一口。
烈酒入肠，他又咳嗽起来，脑海里浮现起入关那天的记忆。
大雪纷纷，寒风扑面。他站在雪中，却丝毫不觉得冷——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伤心，一样寂寞的人。
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他面前，尽心尽力地帮他走出那些伤心、寂寞的回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有所回报？
李寻欢笑了。
他一笑起来，就变得英俊迷人，充满了魅力。那张憔悴而终年带着病容的脸，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十岁，连眼角的皱纹，都变得很可爱，令人愉悦。
他的声音也很轻柔，很温暖，无论哪一个女孩子听了，都要脸红：
“我答应你。我还想告诉你，我的故事，我的经历。只是怕你嫌故事太长，太丑陋，不愿意听。”
高和宇也笑了。他的笑，似乎永远是温温的，淡淡的，只是勾勾嘴角。但这浅浅的笑，就像新年初雪，令人感到无限的喜悦。
李寻欢也不例外。看到高和宇的笑容，他就觉得浑身都沐浴在除夕的暖阳里，格外舒服。
但这温暖的笑容却渐渐消散了。
高和宇道：“三岁时，我父亲去世。娘成了寡妇，家境一落千丈。娘日夜操劳，苦苦支撑，迅速地消瘦下来。两年后，她实在受不住，只好把我送到一处道观，再也不见人影。”
他语气平平，只字片语便概括过幼年经历，李寻欢听着，却心头一阵难过。
他是世家子弟，虽年幼丧母，体味过人间离散，但童年时光仍算得上无忧无虑、快活自在，从未真正尝过生活艰辛，人间百味。
“我丢了母亲，大哭一场，几次闹着要回家，偷偷逃出道观，又被师兄捉回去，挨顿打骂。我慢慢明白娘再也不会回来，便就此作罢。”
高和宇道：“我很快习惯了每日早早起床练剑，听师父讲授经书的生活。那时我不懂事，师父待我严厉，便对他常有不满。又顽皮惫懒、愚昧无知，没少挨罚。”
李寻欢道：“青流原来也不是个安分的徒弟。”
高和宇道：“李兄呢？”
李寻欢道：“我更不安分。学武时，师父叮嘱我要每天练习挥刀一万次。我却偏不，偷偷钻了狗洞，从家里溜出去看戏耍，玩上一整天才回去。没想到师父就坐在院子里等我，竟一整天不动弹。父亲问他，他便说是在等我回来。自那以后，我便每天乖乖练刀，再不敢出去胡闹。”
高和宇笑道：“我嫌观里给的零花钱太少，斋食味道太淡，便偷偷摸摸地下山，摆个摊儿给人胡乱算命赚黑钱。赚完钱后就脱掉道袍，换件衣服去买小吃、买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然而没过两天，就被师兄发现，告诉了师父。师父专门下山，将我抓回观内，罚抄了一百遍《道德经》，在老君大殿里跪了许久。自那之后，我就规矩了。”
他讲起这些趣闻，眼中光芒闪烁，熠熠生辉，宛如天上星子。李寻欢听得入神，看得入神，却见他目光渐黯，轻叹道：“现在，已再也见不到……”
李寻欢叹道：“人世无常，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然而，逝去的人们又何尝真正离世了呢？你瞧那梅树，它冬日开花，夏日生叶，花又何尝不是化成了叶？”
高和宇心头一震，心里忽然又响起师父铿镪顿挫的吟诵声：“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那时的他，根本听不懂《庄子》，更听不懂《道德经》，注意力从来只停留在窗外。后来独自下山游历，闯荡数年，加入浩气盟，在攻防中学会了如何杀人，如何收割人头，练成了镇山河，学会了生太极，却将师父讲的经文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没过几年，又赶上了战乱。守城日夜鏖战，更难以仔细参悟琢磨。现在，却依稀懂了……
他胸中情绪汹涌激荡，不由仰头望月，曼声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天涯地角不可寻。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李寻欢不禁动容。
高和宇心情渐缓，轻声道：“李寻欢，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很宁静。”
李寻欢微笑道：“我亦如此。”
高和宇道：“我已经讲了一半的故事，剩下的一半故事里，藏着我的一个秘密。你愿意听吗？”
李寻欢道：“愿意至极，只可惜我的故事里没有秘密。”
高和宇道：“但你还有每个月少喝一坛的承诺，足够抵过了。”
李寻欢欣然道：“愿闻其详。”
高和宇沉吟片刻，开口道：“十八岁时，我在剑道上入了瓶颈。思量许久，请求师父让我下山游历。师父沉默良久，点头应允。我下山数年，遇到过数不清的欺诈、抢劫、暗杀。最开始，经验少、阅历浅，几番陷入险境，幸得身负机缘，天不夺命，令我逃出生天，躲过一劫。为了不被人杀，我学会了如何杀人，练成了一把利剑。”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但我遇到的更多是善意，是数不清的帮助。下山之时，我不过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到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有梅凌寒独自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