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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寸心未尽日将斜(下) ...

  •   02.
      张恬恬得了消息,便命人持灯带路,步伐越走越急,未至半途,她又嫌持灯小厮走得太慢,自己接过灯,飞奔而去。
      高和宇略迟她半步,橙黄灯光下,只见素裙翩飞,似染了金色,又仿佛一只雀跃飞舞在花丛间的蝴蝶,竟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欢喜。
      料峭寒风,吹得人面皮发紧。
      高和宇眼里渐渐结起一层薄薄寒霜。
      她对张家的那些兄弟,原来就是这般冷漠淡薄,连半刻悲哀都留存不下。
      那么,对张柔柔呢?与对他们有什么区别?

      高和宇曾随裴云霄访万花谷,见过许多奇事,有一桩印象尤深。
      那时正临春夏之交,谷内杜鹃啼叫不停。高和宇生在华山,长在雪巅,鲜闻其声,更未曾逢面,只在文人骚客的诗文中掠见它的剪影,心里好奇,便拉上裴云霄一同去寻。
      裴云霄笑他:“杜鹃生性胆小,我在万花谷多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想找它出来,得费些功夫。”
      两人找上谷内专门养鸟的弟子,细细问过,拿上诱饵,兴致勃勃地进山了。
      进山后,裴云霄找到一空巢,将诱饵撒进,再隐藏身形,蹲守在恰好可以俯观全局的山壁上。
      耐心地等了许久,才有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高和宇屏息看去,见一羽毛黑灰的鸟儿绕巣逡巡,片刻后,才钻进去,张嘴叫起来。
      裴云霄惊喜道:“果真是红舌!”
      高和宇凝神望去,那鸟儿虽样貌普通,鸣叫时却宛若满嘴流血,十分独特,倒引人心生悲切。
      看过杜鹃,两人心满意足,下山对那弟子道谢。弟子听罢,道:“杜鹃不光这点有趣,它的习性也算是与众鸟不同。再过些日子,你们不妨再去看看。”
      于是两人复往,还是原来的位置,巣里却不见了那只杜鹃。
      “飞走了么?”
      正奇怪,却见一鸟儿衔食飞入。
      只是,它并非红舌,啼声也并非“不如归去”。
      成鸟喂过雏鸟,又腾跃而起,飞上碧空。
      雏鸟细弱,这些吃食,还是不够。
      两人稍稍移动位置,看得更加清楚。
      那些幼鸟正不断鸣叫,声音虽小,却分明是杜鹃独有的“布谷”。
      裴云霄看了一会儿,嗤道:“原来那杜鹃占了别人的巣,让别人养自己的孩子,倒真是好打算。”
      高和宇蹙眉看去,见一稍大些的雏鸟竟抻开翅膀,一个猛扎,将另一只鸟推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他还未多想,身体已自发运功冲下山壁,险险立稳,将幼鸟接在手心。
      高和宇伸手轻轻抚过它的羽毛,鸟儿很柔软,小小的,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死掉。
      它知不知道自己被亲生兄弟推下巢穴呢?

      高和宇心中一阵悲哀。
      他和裴云霄都养不来这种脆弱的生物,养鸟人只养信鸽一类有专门用途的鸟儿,没精力去照顾,最终,雏鸟还是死了。
      它死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是被雷声生生震死的。
      早上发现时,它的双腿已经僵硬伸直,嘴微张着,鲜血一般红。

      养鸟人听闻,摇摇头惋叹道:“可惜了,可惜了。你们不如不拾它回来。”

      都是往事了。
      高和宇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大厅里。

      上官金虹站着,身旁放了具棺材,身后立了一排黄衣的金钱帮弟子。
      他端着白底青花的碗,碗里清澈空明,仿佛什么都没盛,他轻轻一摇,却有水纹漾起。
      上官金虹喜欢用这样的碗喝水,一眼就能看出水里有没有毒。
      他松开手,青花绽开在地面。
      热腾腾的水气自冰冷的砖瓦上丝丝冒起。

      张恬恬笑道:“哎呀,王老板,上官帮主来了,您怎么也不先知会我这个门主一声,就私自招待呢?多失礼啊,真让人心寒。”
      王老板被刀割了肚子,瘫在地板上,肥厚的肚皮哗哗流血,嘴唇抖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恬恬美目一转,仿佛才看见上官金虹似的,不紧不慢地行礼道:“上官帮主大驾光临,小女深感荣幸。只是寒舍鄙陋,怕帮主住坏了身子,您还是另寻住处吧。”
      上官金虹没有回礼,甚至没有看她。
      张恬恬却不觉得尴尬,脸色不变,脚步轻移,在大厅主座上坐下。

      高和宇直视着上官金虹的双眼。
      他生得英俊而阴狠,单单立在那里不言不语,也决不会被错认。
      可高和宇甫一见到他,看到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那双眼睛。
      太像了。

      若说李寻欢的眼睛是刀鞘,那么,上官金虹的眼睛就是刀!
      刀鞘内藏锋锐,包容平和。
      刀不隐杀意,厉意直出,凶煞凛凛。
      这二人,仿佛是极端,又仿佛合若符契,极其相似。
      只收回一步,便是神佛,只踏出一步,便是地狱。

      高和宇打量上官金虹的同时,上官金虹也在打量他。
      金钱帮的消息向来很灵通。
      他知道高和宇走过哪些地方,杀过哪些人,甚至连他身上穿的黄衫是李寻欢的这件事都一清二楚。
      他认定的,唯一的对手,本来是李寻欢。
      他从未将高和宇的挑战放在心上。
      但见到这个人之后,心竟不由因他而震撼。

      那是一双宁静冷淡的眼睛。
      仿佛对一切都不为所动,又似乎暗藏流光。
      那是一双,已悟得剑意的眼睛!

      上官金虹的血液都似乎燃烧起来。
      他心中愤怒的火焰,都转化成了浓厚的战意。

      高和宇却叹息。

      他的武道早已与心中大道合而为一,练武,并非为武。
      他从来不为争斗而杀,坦坦荡荡,光明利落。
      上官金虹的道却不同。
      他的武功虽已至巅峰,武道亦已明悟,心却不宁!
      正如其帮名为“金钱”一般,上官金虹的心神,仍在受他物牵扯,不能全然投入。

      高和宇移开视线,看一眼地上的王老板,对小厮道:“去找裴先生。”
      小厮一愣,应声而去。
      这样的情境下,他先关心的,竟然是一个微不足道,谄媚权势的小人。

      张恬恬淡淡道:“老王招待不周,我手下有四人,却很有能力。上官帮主不看看他们代我送您的礼物么。”
      上官金虹的目光投到她身上。他神色不变,手上的青筋却一根根浮起。
      张恬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在等待。
      极大的情绪产生之前和消失之后,人都会感到空虚。
      张恬恬正感到一阵阵空虚。
      多年仇恨得以消除的空虚。

      上官金虹伸手推开棺材板。
      里面的人穿着整洁的寿衣,胸口处凹陷下去,竟是被人生生打穿了心脏。

      高和宇抬眼望去,见棺中人生得年轻,眉目间神态与上官金虹颇为相似,已猜到了答案。
      上官金虹的面容依旧冷酷如刀削,此刻,却仿佛带上了一层厚厚的假面具,让人看不出心底所想。
      只有望进他的眼睛,才能看见那浓烈的愤怒与厌恨!

      高和宇一时之间,竟也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纵然是上官金虹,血肉相连,也不免痛苦。
      张恬恬大笑起来,声音婉转:“上官帮主,您杀我亲母,杀我姊妹,我便杀您的儿子,砍您的臂膀,一报还一报,不是很公平么?”

      上官金虹静静立着,久久不语,仿佛一尊塑像。
      烛火晃动,张恬恬的脸上,依稀闪着亮光。

      她微仰着头,眼里透出不可锉倒的骄傲。

      上官金虹合上棺材,半响,终于开口道:“杀人的人才有人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他既然被你所杀,你自然有权利说这句话。”
      张恬恬冷冷道:“你不顾擂台规矩,杀我张家子弟,就是依凭着这句话么?”
      上官金虹道:“不错。”
      张恬恬道:“你十几年前派人杀我娘,也是依凭这句话么?”
      上官金虹道:“不错。”
      张恬恬的脸色变幻不定,半响,才冷笑道:“很好。你把棺材收好罢,我会把你和你儿子葬在一起的。”

      上官金虹怎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脸色铁青,却终于没有发作。
      他不会丧失自己的骄傲,也未曾忘记自己的决战。

      上官金虹道:“我不杀你。”
      张恬恬冷哼一声:“然后呢?”
      上官金虹慢慢地说,眼睛却瞧着高和宇:“杀人,要杀气。我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来对付你,怎么能浪费在这种阴诡之人身上?”
      张恬恬身体颤抖,面色难看,气得说不出话来。
      感情潮水般冲荡而过,张恬恬失去了平日里缜密的思虑。
      她没有想到,连至亲的死亡,都不能让面前这人受到半分影响。
      她忘记了一件事。
      上官金虹也是人。人怎么会不悲伤,不难过呢?

      高和宇道:“后天,你我决战。”
      上官金虹深深看他一眼,他的那一丝怜悯,如同落入盛满水的杯里,让他整个人恍惚动摇。
      他缓缓道:“好。”
      高和宇指指脚下:“就在此处。”
      上官金虹道:“好。”

      言罢,高和宇转身。
      一点摇晃的亮光,正在他身后。
      亮光后,是熟悉亲切的微笑。

      “哪儿是病人?”

      他指了指地上的王老板。
      “他伤在腹部,我不敢妄动,等你来处理。”

      裴云霄敛容,神色凝重起来。

      张恬恬冷冷道:“这人毫无价值,整天就知道凑到钱跟前打转,死掉最好,干嘛治他。”
      高和宇道:“他的命,也是一条命。”
      张恬恬轻蔑道:“狗的命也算做命么。”
      高和宇笑了,嘴角轻轻翘起。
      他的声音也很轻:“你的命也算作命么?”

      张恬恬一愣,忽然站起身来,掀翻了身下的木椅。
      椅子很结实,砰地摔在地上,却没有断。

      张恬恬跑出了大厅。
      她逃走了。
      上官金虹早已离去。
      他来得很快,走得也无声无息。
      她的骄傲在上官金虹面前是坚强的,却被高和宇踩在脚底,碎作粉尘。
      她低微、下贱,甚至比不上畜生。

      他是这样认为的吗?

      张恬恬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推开一扇门,跌跌撞撞地倒进温软的怀抱里。
      “仙儿,仙儿……”

      林仙儿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她会剑,会拳脚。
      因此,抱起一个成年女子,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张恬恬被她半哄半抱,躺到了床上。

      林仙儿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柔声道:“上官飞死了,我很感谢你。”
      张恬恬抱住她,脸贴在她的肩窝,心底也似乎暖和起来。

      “仙儿,你不要谢我,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语无伦次,令林仙儿吃吃发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直在你身边呀。”

      张恬恬握紧她的手。
      这双手结白、细腻、修长,安抚过许多男人,但以后,只用来安抚自己。
      一想到这点,她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门栓落下。
      耳鬓厮磨。

      “怎么样了?”
      高和宇给裴云霄披上件厚外衫。
      裴云霄在战场上落的毛病,至今也调理不好。天气寒冷,便疼将起来。

      裴云霄细细洗过手,疲惫不堪,直直倒在床上:“伤口缝合好了,但他发起了高烧,看能不能熬过今晚吧。”
      高和宇道:“刚刚王老板的夫人来看他。”
      裴云霄道:“哦?”
      高和宇道:“她只在窗外悄悄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
      裴云霄道:“哦。”
      高和宇道:“后来我听阿远说,她站在院子里哭了许久,一个人慢慢走回去了。”
      阿远是之前那小厮的名字。
      比起直呼他“小奴”,高和宇更愿意叫他的名字。
      裴云霄闭上眼,道:“他的夫婿待她很好。”
      高和宇叹道:“不错。”
      裴云霄道:“这个王老板,家里曾经也是富绅,如今家道中落,爱财一些,也并非什么罪过。”
      无论怎样,总算是一条性命。

      高和宇沉默许久,道:“张恬恬给柔柔下毒,现在可解了么?”
      裴云霄道:“解是解了,但是……”
      高和宇道:“她的腿呢?”
      裴云霄道:“张恬恬要给她接新腿,柔柔得知,百般不愿。腿截掉后我冰封在地窖里。以后若能寻见奇药令她小腿复苏,那截腿还能再接上。”

      高和宇道:“张恬恬还和你说过这种话?”
      裴云霄低声道:“她也并非全无良心。”
      高和宇不由怔愣。

      他忽然感到一阵酸楚。
      他不应该……太过责备她。
      只是,谁对谁错,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张老爷武功不如上官金虹,输给他,只能受他差遣。
      他的私生女儿从未见过亲父的面,他给予承诺的女人没有得到保护。
      追根溯源,似乎一切都由上官金虹而起,但再细细思量,又让人觉得张老爷并非无辜。
      恩恩怨怨,怎么也绕不出死局。

      高和宇只能叹息。
      思及自身,便觉幸运满足。

      只愿那人平安喜乐……
      此生足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寸心未尽日将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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