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寸心未尽日将斜（上） ...
-
01.
白幡飘摇风厉厉，唢呐呜咽声凄凄。
“魂兮魂兮，安归故里。呜呼吾兄，壮志未酬，哀乎吾弟，少而罹难……”
送葬的队伍很长，男子却很少。一张张年轻朴素的俏丽脸庞，苍白似雪。
张家的青年人刚刚结婚，有了妻子，他们的妻子，都还年纪轻轻。
鸳鸯帐上绣样新，洞房里点燃的花烛，却已流尽了浊泪，热闹不复。
此情此景，令在路边观送的人，都不忍痛哭流涕。
张家长女张恬恬扶棺唱灵行于前，脊背挺直，面目淡然，眸光冷厉。高和宇在人群中远远望见，不禁疑惑，问道：“那是何人？”
旁边有观者见他面生，背负长剑，身上黄衫虽旧，却做工精良，便有心结交，接话道：“她？张家掌门啊，可厉害得紧呢！兄台外地人吧？来来！我给你讲讲。”
高和宇颔首道：“愿闻其详。”
观者拉他到茶馆楼上坐下，看着窗外陆续经过的白衣人，低声道：“你别看张家死了人，多惨似的，其实啊……”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高和宇心里想事，只微微蹙眉耐心等待，没有捧场，那人只好继续道：“但其实啊，这女人本来也不是掌门！张家上个月设宴，请了诸多武林上响当当的人物，那时他们见到的主人，是张老爷的嫡女张柔柔。”
高和宇道：“既然如此，又怎会是此女主持丧事？”
观者摇头道：“还能怎么回事？嫡庶之争向来激烈，张柔柔办完宴会，第二天本要在立派大会的武场上露面的。谁知不知从哪跑出来一个嫡长女，拿着张家家主的家印，说张柔柔身弱，积劳成疾，已病倒了，她代为执行掌门事务。”
高和宇道：“病倒？病倒。哼。”
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清晰，他愈想愈气，不由站起身来。
观者愣道：“兄台，你这是怎么了？”
高和宇忍怒抱拳道：“多谢阁下，我有些事要处理，下次再会吧。”
观者见他匆匆挥袖离去，大声道：“哎，兄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高和宇却已走远了。
梯云纵发挥到极致，行进极快。
顷刻间，高和宇已立在张家门口。
柔柔怎么样？有裴云霄和阿飞在，她怎么会病倒？张恬恬那女人究竟有什么阴谋？
他本是来与上官金虹决战的。可此时，他心乱如麻，竟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死。
高和宇在张家门口徘徊良久，终于有个眼尖的老仆瞧见，忙上前躬身请道：“道长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
高和宇淡淡道：“昔日做客，是因为主人欢迎，今日张家易了主，若新主人厌恶，贫道何必再凑上前讨个没趣。”
老仆听出他话外之音，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张家记着您的恩情，无论换了谁当主人，都绝不会不来迎接您。”
高和宇叹道：“老伯莫要如此说。”
他从未想要将挑战上官金虹这件事作为恩情“赐予”他珍视的妹妹，他的友人。
老仆道：“掌门还有些时候才能回来，您先进门喝杯茶罢。小姐和阿飞少爷在偏院。”
高和宇随他进府，沉吟道：“怎会突然换人的？”
老仆摇头苦笑：“我区区一个老奴，哪里晓得。等见到小姐，您不妨问问她。”
听他这样说，高和宇不好再问，只能沉默，跟着他走过回廊，拐进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里矗着一栋青瓦砖墙的小楼，楼旁靠了棵大树，枝头光秃，树叶零落。屋内灯火闪烁，驱走了些许清冷，带来一点暖烘烘的人气。
老仆和高和宇在门前站定，正待上前，忽听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一颗乌黑发亮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
高和宇几乎不认识他了，却又觉得熟悉而亲切，轻轻唤道：“云霄！”
裴云霄站在门口，怔怔看了他半晌，道：“是你。”
他笑了起来，点头道：
“我知道，肯定是你。”
老仆离去，高和宇走进屋子。
“青流哥！好久不见呀！”
少女的容颜依旧明艳可爱。
高和宇终于放下了心。
“你好好的，就很好。”
张柔柔笑盈盈地，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我当然很好了。我现在有阿飞，有兄长，还有姐姐，每天都很开心。”
高和宇看着这样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无论怎样的询问，在这时都似乎会变成某种令人不快的质疑。
他并不想要这样。
所以他只能微笑。
只是这微笑，在目光转移到她的双腿上时，便凝固成了冰霜。
“怎么会变成这样？！”
高和宇心如刀绞，声音发颤。
他忍不住去看女孩脸上的神色。
张柔柔神情不变，伸手碰了碰自己空荡荡的裤腿，若无其事地道：“这是代价啊。”
裴云霄拿起烟斗，砰地关上了门。
高和宇没有理会他的离去。
他的心像是呆在针笼里，被那些细小尖利的东西刺穿了。
“我从小就没有娘。爹爹也被我气得病死了。现在姐姐愿意回来认我，愿意当张家人，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阻拦她，怎么会杀她？”
张柔柔面庞上染了一丝忧郁。
“姐姐从小就四处流浪，她经历的苦，比我十多年来经历得多得多。她不相信张家，不相信我，也可以理解。她想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坏事，我都大力支持。这双腿，是因为她给我下了毒，毒素没有及时除去，只好截断保命的。”
她瘪瘪嘴，拼命眨眼睛不让泪流出来。
高和宇这时反倒感觉心里轻松了些。
这孩子并不是真的无所谓，心里其实很难过啊。
只是她想要姐姐更爱她一点，就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姿态，去表达自己的心意。
张柔柔脸上犹有泪痕，却抬起头，微笑道：“青流哥，你不用担心我。姐姐对我很好，那件事，她也后悔了。我们只是不够了解，以后还有足够多的时间相处，一想到这里，我就很开心了。一双腿换来家人的陪伴和爱，我难道不值得吗？”
高和宇久久不语，最终，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张柔柔的脑袋。
“没关系，你开心就好。其他的，我会想办法。”
张柔柔有些不舍，道：“你一定能赢的，你是青流哥嘛。”
高和宇道：“嗯。”
张柔柔看向门口，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阿飞！”
阿飞端着碗进来，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高和宇看着他们，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意。
柔柔没有骗他，她是真的很快乐。
她现在的模样，比之前为张家事事操劳，忧虑重重的样子鲜活得多。
只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轻易放下。
无论遭受过什么，犯错就是犯错。即便被伤害的人并不怪罪，也是有罪的。并不应该这样轻易地饶恕。
高和宇坐在桌前，面色渐冷。
门突然又开了。
进来的并不是裴云霄。
高和宇霍地起身。
像是坚冰融化一般，来人嘻嘻地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
高和宇的目光死死钉住那个陌生的身影。
他站得很直，绷得很紧，甚至已有些僵硬了。
张恬恬浅笑：“高道长，请坐。”
高和宇没有坐，只将手微微抬起。
不懂武功的人，看不出他的用意。
张恬恬看懂了，静立原地，不再动弹。
高和宇是道士，道士一般都将剑背在背上。
背在背上的长剑如何拔出呢？
有鞘的，需左手抽鞘，右手伸到背后握住剑柄，然后向下压，以肩为支点，压到与肩平，再迅速抽出。
阿飞嗅到了高和宇的杀意，但他没有阻止，而是轻轻揽过张柔柔的肩。
张柔柔何等聪明，眨眨眼，便大声道：“姐姐！”
她的眼里仿佛闪着光，嘴唇怎么都合不拢，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让人以为下一刻就会有一串串银铃自那可爱的笑容里跳出来。
看到那样的笑容，谁也没法违背她的心意。
高和宇冷哼一声，坐在石桌旁。
张恬恬的脸上燃起一丝火苗般的暖意，脚下一动，走到张柔柔身边，解开身上的斗篷，盖在妹妹身上。
“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她眉梢轻轻皱起，抬手，仿若无意地擦去了妹妹面上的湿痕。
张柔柔被她微凉的指腹碰到，不由向后瑟缩了一下。
阿飞捏住张恬恬的手腕，冷冷道：“别碰她。”
张恬恬也不生气，对妹妹笑笑，收回了手。
张柔柔抬头看一眼阿飞，再看一眼姐姐，什么话都没有说。
可她那双本充满喜悦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
一屋人，都陷入沉默。
阿飞低头收拾着火炉。炉子里噼啪作响，火焰一会儿呼呼升起，一会儿落下，跳跃不定。
张恬恬坐在床上，背靠床柱，双眼微睁，似乎疲惫得快要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张柔柔绞着手帕，目光在几人间逡巡。
高和宇看着他们，许久，终于很轻地叹了口气。
很轻很轻。
但在这安静的小屋里，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张柔柔急促道：“青流哥——”
高和宇站起身来，打开屋门。
天已经黑了。
但月亮很亮。
门口的那棵大树上，有碧绿新芽悄悄冒出了头。
“我以为这树已经死了。”
张恬恬站在他身后。
高和宇道：“它一直在，”他看向张恬恬，“是你从未注意过。”
张恬恬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现在开始，大概还不晚。”
高和宇道：“如果她再有半点闪失，即使我已经死了，你也不会好过。”
张恬恬道：“我不会再让她有闪失。”
高和宇道：“她的腿……”
张恬恬打断他：“我会还给她。”
高和宇缄默不语，漠然地凝视着她的脸。
张恬恬苦笑道：“你不信我？当初是我下的毒，也是我制的毒。但怎么解，我也不知道。没想到它那么厉害，连裴云霄也没办法。”
高和宇道：“不管你想怎么还，别伤了她的心。”
张恬恬点点头。
“门主，门主，”忽然有小厮从院外跑进来，“金钱帮——金钱帮的人来了！”
张恬恬怒斥道：“慌慌张张，什么样子。”
小厮低着头，喘气道：“他们就坐在大厅里。王老板上去招待，被打了！”
张恬恬听了这话，竟笑道：“哦，看来棺材是送到了。”
高和宇道：“什么棺材？”
张恬恬道：“随我来罢。”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寸心未尽日将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