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黄昏鼓角似边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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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更鼓响。
郊外三里，仍依稀听闻。
城郊黑夜静谧如潭水。赶路人驾马轻喝，如一粒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一时间，野草摇动，树枝轻晃，枝头夜枭振翅而起，澄黄圆目一眨不眨，锁在那不速之客身上。
林中树木丛生，月光清浅，透不过层层叠叠的针叶，只洒在树梢，更显松林幽深。赶路人风尘仆仆，眼带血丝，却亮如星子，竟不显疲态。其座下白马膘肥体壮，却已是气喘吁吁，如负千钧。
他拍拍白马，望向远方，喃喃道：“快到了，就快到了。”
白马不满地打个响鼻，脚下渐慢。赶路人无奈，却也知道一天两夜的赶路对它已是勉强，再催有损无益，也只能放任它散步般穿过一棵棵松树。
赶路人低头轻抚过身上的白袍，想起那人，不由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感觉就像湖边碧柳拂过心头，有不必言说的温柔。
再抬头时，只见前方一处茅屋，门口生了一簇簇杂草，想必荒废已久。
马儿的脚步越来越慢，可此处离张家庄不过六里，再加把劲清晨便可赶到。他不欲在此停留，当即毫不留恋地驱马向前。白马却不情不愿，干脆伫立屋前，任赶路人怎么好言好语地劝，以食物相惑，都不愿走了。
它这是见了屋子就当做是自己那常待的驿馆，要在这里扔下他不管呢。
赶路人无奈叹息，翻身下马，打算自己去。
只是一天两夜的奔驰早已消耗了他的大半体力，赶路人靠在树下调息，只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快要散架，肺里更是像烧着火，连带喉咙都疼得厉害。明日便是决战，若去了之后没法起到作用，反而成为拖累的话……
想到这里，赶路人也有些犹疑了。
他的脸庞渐渐染上痛苦之色。
屋里，龙小云用舌尖压住颗药丸，打开门冲了出去。
他心里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那笑容，因此，甜甜叫起“李叔叔”，往他怀里扑的那一刻，不免迟疑了。
他在迟疑，自己究竟该不该听龙啸云的话，就此毁掉这个人。
赶路人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从那破败茅屋里冲出来扑向自己，忙收纳吐息，伸手将龙小云接住，问道：“小云，你怎么出来了？你母亲呢？”
龙小云笑嘻嘻道：“我母亲在张家啊，我是自己悄悄跑出来找叔叔你的。”
说着，他抬头在李寻欢脸上亲了亲。
李寻欢虽是浪子，却向来不喜欢与人太过亲密，和高和宇在一起后，更不愿与他人过多接触。龙小云探脸过来时，他便要往后退，却惊觉浑身酸软无力，被他结结实实地蹭在脸颊上。
“小云，你……”
李寻欢心中惊涛骇浪，怒意顿生，却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近处哈哈大笑。他抬眼看去，不出意料看见了龙啸云。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看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和阴毒的恨意，半响，苦笑一声，轻轻道：“大哥……”
他拼命忍耐，才将心中百般酸楚引起的眼泪收回。
龙啸云听见这两字，浑身一震，神情晦暗不明，竟显出一丝悲哀的意味。
只是这一点悲哀，很快地被收敛起来。
他对龙小云点点头，满意道：“你守在外面。”
说完，他扶起李寻欢，将他带入屋内。
自始至终，李寻欢一句话也没有说。
龙小云把他扶到铺了干草的炕上，自顾自坐在一旁，点燃烛火，叹道：“你到现在还叫我一声大哥，我却不可认你做小弟了。”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落泪道：“大哥，你何必如此……”
龙啸云道：“你把诗音让给我，把李园让给我，自己到关外去，把一切都让给我，送给我。李寻欢，你可是真够朋友，真够义气的。”
李寻欢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大哥……”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龙啸云脸色铁青，憎恨道：“我以为诗音是喜欢我的，以为那些人是崇敬我的！可十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其实依旧一无所有，依旧是十年前那个在李园左顾右盼、啧啧惊叹的无名小卒！而你的东西，至今依然属于你。江湖客们谈论的依旧是小李飞刀，婚后，诗音的心里依旧是小李飞刀，李园的仆人们也依旧认你为主子！李寻欢李寻欢李寻欢——哪儿都是你的影子！哪儿都是你的东西！无论我走到哪里，别人提起的都是李寻欢！是你！这个武功高强的大侠！这个正义无私的朋友！我龙啸云就像一个乞丐，理所应当地对你这个大恩人感恩戴德！”
他说着说着，推翻木椅，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木椅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孤零零的木条上布满朽腐的痕迹。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刺进李寻欢心里。
他听到一半，便坐直身子，浑身颤抖起来。
他从未想到，龙啸云会过得如此不幸，如此压抑。
他凝视着龙啸云，急急地咳嗽两声，慢慢道：“大哥……无论如何……你救了我的命，也是我最重要的结拜兄弟。我以为，应当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他心头一阵凄楚，话未言尽，便弓起腰低声咳嗽起来。
龙啸云冷冷地看着他。
李寻欢喘息片刻，痛苦道：“这十年，我们三个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究竟是谁的错？究竟是谁的错……”
他深深地吸气，缓缓吐出，道：“可是，大哥啊，你有没有想过，诗音究竟为什么嫁给你？你与她相处十年，难道真的看不出她的心意么？诗音虽是女子，但她的决心绝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她若不想嫁人，是绝不会嫁人的。她嫁给你，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拒绝，更是因为，她喜欢你，认为你会是一个好丈夫。”
龙啸云呐呐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诗音她，始终那么冷淡……”
李寻欢苦笑。
这真是命运的捉弄。
到头来，他们每个人都误解了彼此，每个人都为彼此的爱恨痛苦，每个人都生活得很不幸福。
龙啸云道：“诗音是真的喜欢我的吗？”
李寻欢道：“这一点，你为何从不问问她呢？”
龙啸云一阵失神，瘫倒在地。
“林姐姐，你当初为什么嫁给龙啸云呢？”
明亮温暖的小屋里，张柔柔向对面的美丽女子问道。
“表哥走后，他每天都来找我。”林诗音浅浅一笑，陷入回忆当中。
“那时我恼怒于表哥的背叛，伤心于他的离去，是龙啸云的体贴让我渐渐精神起来，后来对表哥完全失望，我就不由萌生了嫁给龙啸云的想法。”
张柔柔惊讶道：“啊！那您是喜欢他的吗？”
林诗音苦笑道：“我是他的妻子，自然是喜欢他的。可是他自结婚后，就几乎不再来找我了……”
她的目光里，包含了多少苦楚，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
只可惜，只可惜……
龙啸云凝目看向李寻欢，恳切道：“寻欢，你走吧。”
李寻欢直直地看着他，不由笑了起来。
龙啸云叹道：“我不能一错再错。”
李寻欢道：“现在再挽回还来得及。你们终归是夫妻。”
龙啸云的眼里燃起希望的火焰。
他也不由笑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走吧。我不会去投靠上官金虹了。我将会让诗音看到，他的丈夫并不是只能依靠别人的懦夫。”
他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忽然又停下。
门很破旧了，上面有几个小洞。
他回头，深深看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永远忘不了那一眼。
之后，龙啸云拉开了那扇门。
“大哥——！”
龙啸云张开双臂，痛快地笑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笑过。
为自己的英雄气概而笑。
万箭穿心。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黄昏鼓角似边州（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