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伶仃归人寂寞院（下） ...
-
02.
游龙生缓缓拾起地上的筷子。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拳头恰好刮过游龙生桌前，另一个汉子跨步上前，挥拳稳稳接招。短短一瞬，两人你来我往，已过了十数招。
游龙生的筷子却恰好这个时候掉到了地下，而他也恰好起身去拾。
面对各种各样的目光，游龙生涨红了脸，朝首座拱手笑道：“张家果然藏龙卧虎，在下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拳法！”
他一开口，身旁人大梦初醒般纷纷鼓掌喝彩：“好！”“不错！确实是好拳法！”“张门底蕴深厚，必将广纳天下群雄，张门主，恭喜啊！”
张柔柔面上笑容真挚，不着声色环视一圈，宾客神态皆收眼底。
比起初来，他们的眼底带上了试探警惕。但好歹也总算是开始重视张家，重视他这个掌门人。
听着周围的声音，游龙生心下一定，又觉得好笑。
藏剑山庄少庄主的身份确实很不错，失态也会有人帮忙圆场。而作为一个愣头青，没人会怀疑他。这，就是所谓“身份”啊……
他脸上不由微笑起来，伸手擦汗时抬头一望，刚刚迎上张柔柔的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晦暗难测，沉静如霜。
游龙生心中一惊，一眨眼，却见她脸上已露出一个浅笑，得体、平和。
心底升起种奇异的感觉，兴奋、紧张、跃跃欲试，他的心跳得飞快。
张恬恬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妹妹的本事。
两名拳师过完招，微微躬身向四周致意，正小步快退快要消失在帘后，忽然有人起身，凳子在地板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他大声道：“等等！阁下既然有这等本领，可否与我切磋一二？”
两名拳师对视一眼，看向堂上的门主。
张柔柔朗声笑道：“比一比又何妨呢？我正要与诸位说说，明日起，我将在张家门前设擂台，诸位明日即能与张家儿女们尽情切磋，让世人见到我张家拳的风姿，岂不妙哉！”
原来她竟打算这样立派！
水立刻沸开了锅。众宾客的讨论声中，那下挑战的汉子跳过桌子，已立在场中。
张家作为前朝武将之府，大厅本就可为演武场之用，中间有一片宽敞方正的场地。不用张柔柔招手，机灵的侍女们已拉开帘子，露出帘后的多种兵器来。
“还请挑选。”
出于礼节和规矩，参加宴席的众人都卸了自己的兵器。身为主人，张柔柔和阿飞自然也一样。但宾客们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年轻女子，竟有如此阴险心机，备这么多武器放在身后！
简直有如请君入瓮……不少人感到身上一冷，甚至当即就要起身离开。有人不满道：“张门主，你设擂台不提前说便罢了，今日怎的还破规矩在此处摆兵？”
张柔柔道：“秦老爷，大家都知道我只会些外家功夫，比起诸位来，简直就像不会武一样。不才毕竟也是个小小掌门，即使有飞剑客在，我又怎么敢在诸位这些高手面前就这样什么也不防，赤条条站在这里任人打量呢？”
她骂中带赞，赞中有骂，真让人不知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秦老爷行走江湖多年，哪里被这样的小姑娘顶撞过？当即脸色铁青，却又圆滑地笑骂道：“好你个张丫头，嘴够刺的！”
张柔柔看起来并不生气，转转眼睛婉转劝道：“好了好了，酒继续喝，菜继续上。这几位比武的英雄，也别为柔柔扫了兴致好不好？方少爷，您请。”
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说出的话，没有人会反驳。
众人虽仍议论纷纷，情绪却都平静下来，将目光投向场中对峙的三人。
那方少爷生得又黑又高，八字眉，顺风耳，高鼻阔嘴，颌上微须，两只大眼炯炯有神，身上衣服紧靠，肌肉紧实，摆起架势来，显然也是个练拳的。
只听他道：“二位方才已走过一遭，此番我来挑战，二位大可一同出招。”
那两名拳师道：“你倒是个君子。只是我二人以二对一，总是不好。更何况，我与他是多年搭档，对你更是不公。”
方少爷点点头：“也好。”
退下一名拳师，场上只剩两人。
张柔柔接过手鼓，不轻不重地打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烛芯噼噼啪啪地在笼中炸开。
两人的影子在灯火下像两只伺机而动的螳螂。
张柔柔敲得不紧不慢。
她脸上的神情轻松恬淡，悠闲自然。
除了阿飞，谁也没看到她鬓角滑下的汗珠。
宴席的气氛，已完完全全变了方向。
两人脚随声动，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挪移间已将演武场走过一圈。
众人屏息静待，已没有人敢轻视她。
咚！
不知从何时打下的第几拍起，鼓声猛地转向热烈，张家拳师的脚下动作亦转向凶猛。
他出拳了！
战场厮杀传下来的武功，难免有金戈之气，厮杀之意。与之前简单地表演过招相比，他这次的拳头更直，更硬，更快，更凶！
方少爷不敢怠慢，同时出拳。两兵相接，拳风立辨。方少爷明显世家出身，底蕴深厚，出拳稳当且厚重。而张家拳师则刚直，快速。两人互相克制，一时僵持不下。
在场的都是江湖侠士，见了这等精彩的对决，哪有不激动的？
只是激动的同时，他们又不禁想到，若场上的是自己，能否压制那拳师？
想着想着，他们的身上不由冒汗。
此刻谁也想不起来游龙生失态的事了。
张柔柔瞧着场内的两人，手鼓的节奏忽快忽慢，声音忽轻忽重，嘴上噙了丝若有若无的笑。
今天她仿佛一直在笑。
张恬恬悄悄看去，只觉心跳如鼓，竟被她带跑了心率。
这难道就是血缘的力量？
可惜，她只看了一眼，便被阿飞发现，敏锐地抬眼瞪过来。
游龙生忙调转目光，隐藏起自己的情绪。
连绵鼓声中，她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拿单子仔细裹好年幼的自己，把她绑在马上，连同那本手抄的《张家秘笈》一起……
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只记得她的手上有茧子，摸她面颊时，会有温暖而奇怪的感觉。印象里她的话不多，琴弹得很好，唱歌非常动听。但张恬恬不喜欢听她弹琴唱歌，因为听了总会不自觉地流泪。而母亲看见她流泪，也会流泪。
她送走自己时笑道：“不要恨！”
那个晚上，懵懂的小孩忽然明白，再没有人会照顾她、体贴她，再没有人抚摸她的脸颊，温柔地哄她入睡了。很快，她的马跑丢了，被单也不知被扔到何处，只是紧紧攥着那本书四处流浪，浑浑噩噩地活着。
有很多日子，她睡在大石头上。半夜醒来，浑身冰凉，习惯性地伸手去抓，却没有那个暖和的大手握住自己了。于是她仰面看天，漆黑天空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小东西，云彩淡淡地飘着。耳边传来知了和青蛙交相的鸣叫声，四野旷廖，茫茫没有个尽头，没有个归处。她看着看着，突然就哭了。
离开那个最亲近的人，失去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东西后，才发现那些是多么珍贵。
张恬恬第一次见到林仙儿，只觉得她美得超凡脱俗，不像是人投胎的。那女孩却笑声嘻嘻，一张口就是粗俗的乡下口音：“你是哪儿的野孩子，我咋的从未见过？”
她不服，骂道：“你个臭婆娘，再胡说老子打你！”
后来想想，她说的何尝不是呢？自己没家没身份，没父母没兄弟，不就是个野孩子么？
再后来，她和林仙儿混得烂熟，两人一起出门闯天下。为了帮她，自己第一次翻开那本秘笈，拼命学了张家拳和里面的变声术，易容术。虽无名师教导，凭借自身出色的天赋，倒也学了个七八成。
如今，终于到了夺回一切的时候……她的家，她的身份，她统统都要从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妹妹手里夺回来！
咚！
手鼓的鼓面承受不住张柔柔狂风暴雨一般的敲打，倏地破了。
张恬恬回过神来。
场上二人浑身是汗，身上一片青紫，周围人亦是一幅酣畅淋漓的表情，可见这场比斗颇为好看。
可惜，她错过了。
张柔柔扔下手鼓，第一个站起来。
顷刻间，掌声如雷。
方少爷和那拳师被几个婢女搀着，勉强向四周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方少爷面对着拳师，死水般平静的黝黑面容上露出欣赏的笑意：“张拳师，方某不虚此行！”
张拳师笑道：“方少的功夫更胜一筹，今日有幸能与方少过招，是张某的福气！”
方少摇头道：“不，轮体力，你之前已消耗许多。因此，还是你胜。”
他二人显然都很喜欢对方。
见他们还要争论，张柔柔抬手道：“二位都累了，先疗伤休息罢。饭菜我稍后会命人送过去。”
好酒好菜都摆在桌上，却一半都冷了。
门外恰好更鼓响起，敲响了众人的神经。
张柔柔见大家脱离了紧张气氛，大都面露疲色，便道：“既然大家都累了，不妨先回屋歇息吧。我会让人把饭菜送到诸位屋里去。”
宾客们一个个离开，张柔柔吩咐人收拾残局，交代明日的事宜，仍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打点好了一切，张柔柔趴在床上，让阿飞按摩得昏昏欲睡，忽然有人来报：
藏剑山庄少庄主游龙生求见。
那一刻，张门主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伶仃归人寂寞院（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