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明月明夜何处看（上） ...
-
01.
一根簪子。
简单普通的男式银簪，无半点雕饰，只有端头闪着银光，隐约可见两个蝇头小楷。裴云霄却像是见到了上百年前的珍贵文物一样，激动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伸手就要抢。
他出手凌厉如电、迅疾如风，森冷逼人，与之前所展现的悠然气质全然不同。李寻欢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手已经下意识地捏紧了簪子，快速收回袖中。
裴云霄冷冷地瞪着他，手也丝毫不慢地跟着向前探。
李寻欢向来不喜欢和人动手，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真气不应该浪费。但拒绝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裴云霄已欺身近前。
他不敢怠慢，身子稍稍向左，使了点力气。
于是簪子变成了飞刀，好像凭空生了双眼睛，准准飞入他另一只手。
裴云霄的身子亦稍稍向左前倾，修长五指在他两手间虚虚一晃，掩在背后的另一只手转眼已伸到李寻欢胸前。
他方在手指间转了个花卸去力道，裴云霄的手离他胸前的几大穴位也已不过寸尺！
身后是书柜，身前是裴云霄，李寻欢仿佛已经无处可进，也无处可退。
然而，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无措。
他的身子忽然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向上急伸三寸，双手稍稍一转，在桌角上猛地一撑，借力翻腾而起，人由窗口跃了出去。
未料，他甫一落地，裴云霄也已轻飘飘立在梅梢。
兔起鹘落之间，二人又过了几十招。
李寻欢三十多年来，不知与多少人交过手，不知见过多少种奇特精妙的武功心法。他不仅是博览群书的探花郎，也是遍观天下武功的小李飞刀。
但让他吃惊的是，裴云霄的武功，他竟从未见过。
冷香小筑附近梅花灿烂，艳丽芳香。两人均是控制真气的高手，于梅树间穿梭比斗，竟未打下一朵梅花。
李寻欢莫名其妙地接下一场切磋，满头雾水，正打算寻机会开口，裴云霄却慢慢冷静下来，收住了手。
他站在冷香小筑下，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长吟道：“昆仑玄境山外山，乾坤阴阳有洞天。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李寻欢神色微动：“阁下何意？”
裴云霄道：“你仔细瞧瞧这簪子，端头是否刻着‘纯阳’二字？”
李寻欢拿起簪子定睛一瞧，果然如此。
裴云霄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喃喃道：“我以为世间只剩我一人，没想到……李寻欢，这簪子你是从何处得来？”
李寻欢道：“是一个名为高和宇的道长赠予在下。”
裴云霄一怔，大笑道：“原来是青流！好兄弟，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看来，林仙儿身上的剑气……”
李寻欢动容道：“先生认得青流？”
裴云霄轻笑道：“我若不认得那家伙，谁还能认得？他没有与你说过自己的来历么？”
李寻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他讲过，但只讲了一半。”
裴云霄沉吟片刻，道：“看来你还不知晓……不过他既然都已经把发簪给你了，肯定会告诉你那个秘密。”
李寻欢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裴云霄摸了摸下巴，脸上笑意盈盈，更显得丰神俊朗。
他的声音也如淙淙泉水，皓月清风般怡人动听：“他呀，穷得只剩发簪了。方才见到你手里拿着那纯阳宫统一制式的发簪，我一时误会，有些无状，还望寻欢莫怪。”
李寻欢听他那熟稔调侃的语气，想起高和宇，心里那些不快早扔到了八百里外。将簪子收到怀里，他指指冷香小筑：“裴兄可肯赏脸尝尝在下的竹叶青？”
裴云霄挑眉道：“你能喝竹叶青这种烈酒？还不如尝尝裴爷我泡的腊梅花茶。”
李寻欢道：“我的屋子里，向来只有酒，没有茶。”
裴云霄瞪他一眼，板着脸道：“怎的，李寻欢，你不愿意喝？”
李寻欢无奈，只觉得他这性子真是十分可爱，便笑道：“裴兄赏脸，在下当然愿意。”
于是裴云霄又笑了，自语道：“这才对嘛。只可惜青流不在这儿，喝不到我亲手泡的茶……”
说着，他转身问道：“你知道青流在哪儿么？”
李寻欢道：“他去华山了。”
裴云霄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出茶具，一边道：“华山……？哦，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这傻羊还是丝毫未变。身上半分钱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去华山。重建纯阳宫哪有那么容易？人力物力财力，都是必需的。他在江湖上半点名气都没有，怎么建得起来？”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相信青流。”
裴云霄眼神古怪地看了他半天，一字字道：“看来你也是个疯子。”
说完，他忽然又大笑道：“他傻你疯，真是一对儿，怪不得他愿意把发簪送你。”
李寻欢摸摸手指，无奈地摇头道：“你误会了。”
裴云霄挑眉，似乎想调侃，张了张嘴，却长长一叹："他一共有六支这样的发簪。一支给了苏玲姑娘，一支给了我，一支给了你。他虽然对谁都很有礼貌，很客气，但他的朋友并不多。苏玲姑娘早已不在世上，现在，他恐怕只有你我……”
李寻欢沉默。
裴云霄手中动作不停，看着滚烫的茶水洗过陶瓷茶杯，脸上笑意渐淡，叹道：“一梦醒来，佳人已逝……青流他一定很难过。”
李寻欢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高和宇的那天。
残阳如血，冷风似刀。
他就站在冬日残阳的余晖中，脊背直挺，面庞苍白，眼神冰冷，俊逸轮廓模糊于光影之间，虚幻难辨。
裴云霄忽然凑近他，低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寻欢道：“什么秘密？”
裴云霄道：“林仙儿就是梅花盗。”
02.
高和宇确实很难受。
不过并不是因为苏玲逝世，也不是因为被当做梅花盗，被人强行封住穴道押送至少林寺，而是因为晕车。
当知道自己要被押送到少林寺的时候，他倒并不怎么在意。一路上被封着穴位、那些人的恶语相向，扔给他的那些“残羹冷炙”，他也并不怎么在意。
但是……现下的情况，实在是说不上好。
“道长道长，你叫什么名字？”
“高和宇。”
“高和宇，高和宇……你名字真好听！高道长你有字吗？应该还有道号吧？”
“字青流，道号栖云。”
“你今年几岁啦？”
“廿七。”
“哦！我今年十九……咱们差八岁，很适合嘛！”
“……姑娘说笑。”
马车很颠簸，高和宇连着几天吃小米粥饱腹，又被封着穴道，无法依靠真气调整自己的状态，此刻已有些晕眩。胃里有酸水在翻滚，下一秒就能冲到喉咙。
而坐在对面的女孩子前不久还奄奄一息，这时却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高和宇倒有几分佩服她了。
颠成这样，还能坚持说话。
他忍着呕吐的欲望，努力把头往窗边靠。
对面的女孩子瘪了瘪嘴，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细声细气道：“道长……你是不是还在怪柔柔？”
高和宇只觉得浑身无力，头昏眼花，女孩子清亮甜蜜的声音模模糊糊，好似一百只蚊子在耳旁嗡鸣不已。勉强扯扯嘴角，淡淡地笑道：“没有。”
张柔柔红了脸，柔声道：“你是不是身上难受？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二叔他们不相信我，居然瞒着我，悄悄把你带走了！我虽然会些浅薄的外家武功，但不会解穴。等咱们走得再远些就好了，这边荒僻，没有几个店家。再往前走些，就有吃的了。”
高和宇又困又累，连支撑上下眼皮不合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含混不清地应道：“嗯，辛苦你了。”
张柔柔看着他疲惫的面庞，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那个天神一样降临在她身旁的雪白身影，眼眶一酸，不禁落下泪来。
若不是她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一路跟到他们歇脚的那处客栈去，趁机解了他的绳子带他离开，他是不是根本到不了少林寺？
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张柔柔忍不住凑近了些，伸手抚摸高和宇乌青凹陷的眼眶。
她的手还没有碰到他的眼睛，一股森寒凛冽的气息忽然直直刺了过来。
张柔柔吓了一跳，竟呆愣住不敢动弹。
马车像是磕到了石头，车身猛地一晃，两人几乎被震离了座位。那股森寒的气息擦着女孩的指尖，撞在车厢顶。
张柔柔忽然感觉头顶凉飕飕的，疑惑地抬头一看，顿时瞠目结舌，心跳如鼓。
半个车顶……竟已消失！
她颤抖着握住高和宇的手，道：“高，高道长……刚刚……”
高和宇睡了半响，精神好了些。马车刚刚那么一震，一直未冲破的穴道恰巧解开，真气犹如甘泉般自丹田涌入四肢百骸，滋润着他饱受折磨的身体，脑袋似乎也不是那么晕了。只是……
高和宇揉了揉磕到车窗的额角——已经肿起了一个包。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着女孩来回扑闪的泪眼，高和宇满心歉疚。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柔声道：“我刚刚睡醒，没注意是你，还以为是敌袭，抱歉。”
张柔柔先是红了脸，低下头娇羞地笑了。
高和宇看着她，只觉得张柔柔神似他那个总爱向自己撒娇的师妹，心里一软，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张柔柔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发白地抬起头，目光在高和宇和他的剑上打了个来回，瞪大了眼睛道：“刚刚是你——”
高和宇心里越发愧疚，只好沉默不语。
张柔柔却两眼放光道：“你……你真厉害！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没有力气……因为你看上去那么憔悴，那么疲倦，但是，但是——”
高和宇松了口气，越发觉得张柔柔像小师妹。
当年自己学会了新的剑招，在演武场练习，师妹就是用这样亮晶晶的眼神看他。
张柔柔还在一个劲地夸他，高和宇微微一笑，忽然揽住她的腰，低声道：“暂时得罪。柔柔，你留下车钱，咱们得走了。”
张柔柔的脸轰的一下红透了，讷讷地掏出钱，放在座位上。
高和宇带着她，鹞子一般轻轻飞出车厢，脚尖在路旁的树枝上轻点几下，转眼间已行至远方。
赶车人正奇怪车变轻了，勒住马停车查看。却见那两人早已不见。只剩一颗银灿灿的锭子，孤零零地躺在座位上。
他拿起银锭掂了掂，撇嘴道：“这不是老爷给小姐留的钱么？这贼道士！”
说完，他向后方打了个呼哨。
“兄弟们，出来吧。他们俩走了！”
只见道旁小林中缓缓走出三人：一个摇摇摆摆、高大壮实的醉汉，一个背负大斧、平平无奇的樵夫，一个细眉小眼、手持折扇的书生。
樵夫模样的那人道：“小姐不知情，救走这道士便罢了。你怎么还把他俩放走了？小姐的安全怎么办？”
一旁的书生道：“方三，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你明知我们四人联手才能与之一战，却要扁老大拦住他，使不得，使不得。”
那车夫冷哼一声，道：“原二，你也莫怪他。老爷怎么吩咐的，你们忘了？这道士与我张家已有盟约，小姐虽不知情，但她既然能来，便是老爷默许，是盟约的一部分。”
那醉汉打了个嗝，缓缓道：“扁大，照你这么说，老爷是不在乎小姐的安危喽？”
扁大道：“庞四，我知道你对小姐的心思。但老爷要怎样，我们管不着。你若想护着她，就自己跟过去。只是到时候老爷怪罪下来，你莫怪兄弟不保你。”
庞四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那道士看着不像恶人，应当也没什么差误。”
方三冷笑道：“庞四，即便小姐失了身，你也是万万配不上她的。还是莫要多想，做好自己的事，说不定老爷还会赏个侍女给你。”
庞四的酒糟鼻都气歪了，他大力跺跺地面，从鼻子里发出重重一哼，道：“屁话少说！方三，你我迟早要打一场！”
扁大大喝一声，道：“行了，快走！若误了时辰，老爷罚下来，莫怪兄弟我不保你！”
原二摇摇手中折扇，好笑道：“老大这话，似乎说了两遍……”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明月明夜何处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