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瞎》黃帽紙

2、重遇初戀

　　【裝瞎】第2章
　　徒步離開大廈，以往都是以車代步，但契約完了，雇主給的東西，我本來就不好意思再用，但離開的話似乎很長，又或者是，因為我不知道終點在哪兒。
　　對，我還可以去哪裡？
　　八年被包養，忽然獨立，率先察覺的情緒不是自由，而是孤獨、無助。
　　老天沒有附和「分手總要在雨天」這老套歌曲，反而烈日當空，走著走著，那從石屎地上冒起的熱氣，彷彿要將我身上僅餘的力氣逐絲抽走…
　　腦袋天旋地轉，意識模糊，腳一軟，快要摔倒之際，有人接著我！
　　是雇主？
　　那耀目的紅色跑車否定了這猜想，雇主他，喜歡藍。
　　我就在意識模糊之時，未能絕拒的情況下，被抱上那紅色跑車裡。
　　很多年後，回想這一天，我總是說：我寧可中暑死在石屎路上…

　　皮革的味道、周邊空氣是微涼而乾爽的，還有一種…很令人不安的氣味。
　　硬要說，那不是難聞的，有點像茶樹、或是由伽俐葉那種令人提神，卻略顯霸道的味道。而最可怕的是，我竟然覺得，似曾相識…
　　「你到底是在裝睡還是裝瞎，無論是哪種，也該張開眼，面對現實了！」
　　連聲音都對上了，我苦笑，然後，極其不願地，睜開眼…
　　在被拋棄的這一天，我遇上第一個拋棄我的初戀情人。
　　老天對我，真有意思。

　　我這雙眼，在我看過世間的色彩、形狀、文字、各種各樣的美以後，就瞎了。
　　那時我10歲，發生意外那天，是8月29日，又是我最討厭的夏。
　　只不過是在舊式茶樓，在大叔抽煙的煙霧下奔走而撞上了那點心車而已，就這樣令視網膜脫落，從此就看不見。
　　經歷了一連串悲傷、憤怒、怪責自己種種情緒後，我和家人不謀而合，想到繼續生活下去的方法——
　　就是欺騙自己，這孩子/我總有一天，會恢復視力的，在這之前，就為重見光明而好好準備吧！
　　於是凸字我有學、盲人杖也買了，就是不入讀特殊學校，為此父母花了一個月，天天在我原先就讀的小學那兒懇求校長，媽媽承諾會辭了職的陪我上課，並在放學補習云云，終於打動校長，讓我繼續讀下去。
　　上中學時，同一款懇求戲碼再現，讓我再次混進普通中學。
　　但我無法再對父母的做法心存感激，因為我認命了，早已慢慢接受自己是瞎子的事實，開始去用其他感官，彌補視覺的缺失，用不同的角度，重新探知這個世界。
　　然而父母還是在做夢，覺得總有一天會等到別人捐贈眼角膜給我；我很想告訴他們，「美夢成真」，從來只是童話故事中用的成語。
　　但我錯了，原來夢可以成真的，只是我和父母都猜不到，美夢成真的代價，是需要以生命作交換。
　　我16歲那年，離聖誕還有一個星期，父母出外買聖誕禮物給我，遇上車禍而亡。
　　他們買給我的聖誕禮物，是National Geographic 百年攝影集。
　　最後，我用爸爸捐贈的眼角膜，從頭至尾，完完整整，「親」眼看完這本攝影集。
　　從此，我再沒翻開過它。

　　恢復視力後，我的世界沒有改變太多，因為我還是不敢用我的眼睛。
　　對，是不敢，從10歲開始，我就認定了我擁有的東西是有限額的：眼睛的限額用多了，所以瞎了；父母對我的愛夠多了，所以死了…生活上還有很多林林總總有關失去的細節，但我想這兩件事已足以說明我的限額論。
　　我以為自己會小心翼翼的閉目生活下去，直至我看見了他…
　　那時候我想，就算用盡視力的限額，我也要看他，直至他永遠刻印在我記憶中。

　　那年我18歲，中六生，離暑假還有一個月。
　　Lunch time，沒朋友的我，隨隨便便吃了個三文治，便軟趴趴在課室窗邊閉目，讓陽光為自己消毒一下，聽著從地面傳來的學生嬉鬧聲。
　　滴答，秒鐘轉了一圈，是時候了——
　　「澤聲，加油！」
　　「跑得很快！澤聲真厲害！」
　　「又要破紀錄了！」
　　這種女生振奮的歡呼聲，由轉了夏季、田徑開始練習以後，便一直存在著。
　　聽這班女生的歡呼，應該長得蠻不錯，會跑步應該是很高大、麥色的皮膚吧、肩膀和背應該很橫，大概會掛個如陽光燦爛的笑容吧…
　　嗯，以上一切，都是我想像，沒錯，這數星期的歡呼，還不至於令我睜開眼看他長甚麼樣子，反正，我對別人沒有多大興趣…
　　驀地，一隻蚊竟飛至我的眼皮上，我一撥，本能睜開眼，終於看到——
　　陽光灑在青蔥的草地下，一抹紅色的身影仿似飛起來似的，跨過一個、又一個的鐵欄。
　　紅色身影衝過終點，彎下腰喘息著。
　　紅色身影高大，卻白皙，肩不寬闊，我一直忘形打量，甚至沒意識，這是我恢復視力以來，花了最長時間看的一個人。
　　然後，那人轉了身，與我對上了眼。
　　那不是陽光燦爛的面，鳳眼下是深不見底的眼眸，眼眶下的黑眼圈在白皙的臉上突顯神經質…
　　明明是一張陰沉的臉，我卻看得著迷了。
　　良久，我跟他，四目交投。

　　跟重逢後的今天，那眼神，竟是一模一樣。